死亡才能让我解脱,我在死亡中一次次醒来。当我在现实中喊出梦里嘶吼的那句话的时刻,我惊醒,大概是:“……你凭什么认为我需要在辩驳中先展示出我的短处?”
海浪通过摇晃船身翻开我放在一旁的迪恩的笔记。其中不乏许多非人的语言符号,我翻阅资料、访问众多学者也未能破译。迪恩已经死亡,世界徒留一个巨大的谜团给我,若我解开后它们愿意把我的小妹归还,花费再多的气力也值得。我恐惧,恐惧密码的背后仍是密码,迷雾散去后是更多的迷雾。
我无法安睡,草草写下只言片语也不能使我的心宁静,因此我又阅读起迪恩的笔记。我将去探访一位幸存者,如果迪恩对于那次海难的描述是真实的,那么他写下的这些句子我也不得不信。在考证真伪之前,我以读二流恐怖小说的心态读这本笔记,我将一些内容摘录如下,当你读完,或许你能理解我的意思:
“……我发誓,那绝不是什么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我亲眼见到那些圆柱状的脚印!犹如车辙压过草地,那怪物带走所经之地诸多生命,我看见摧倒的树木,看见死去的牲畜,甚至,我在法医到来之前就推测出堆积成丘的是属于人的骸骨……这是我第一次在陆地上遇见它们,往常它们潜伏在水底。无法依靠当地的警官,他们固执的认为这是异教徒的破坏。我与端着猎枪的村民一起在黑夜里蹲守,想要目睹这有巨大脚印的怪物的真容,它可能没有那些粘腻的触手,而是更多适应陆地生活的器官……嘶吼,恐怖到能使人晕厥的嘶吼,从黑暗里传来,我被这来自异世界的声音催眠了……半梦半醒之间我好像看到了它,那个怪物,世间如有什么能够描述、定义、命名它的词句,我定会详尽记录下来,可当我看到它的第一眼,有种‘只让它刻印在我的大脑罢了’的思想升腾而起,那是种推翻科学和神学的存在,那是难以描述的恐惧——恰如有时我们无法描述头痛和各个器官的阵痛……闪电听从它的召唤,携带狂风和暴雨咆哮而来,劈开粗壮威严的古树,劈开农户和猎犬的躯体,当我醒来,只见瘫软成沥青的肉泥……我在脑内盘旋的可怕的尖叫中带着失落的挫败仓皇逃离……”
当然,这并不是我与那位幸存者——瑞德——分享的内容。我先是乘船,然后租一辆轿车开过山丘和崎岖的土路,最终在这个世界的边缘找到了他。可怜的家伙,若你见到他,绝不会相信他才三十岁出头。他抛弃了自己的家庭与亲人,拒绝与除了一个看护外几乎任何人的交流,烈酒和一些流体是他吞咽的为数不多的食物。那幢破漏昏暗的房子,因他的居住更显阴森潮湿,我想,若不是他的家人支付可观的工资,那位看护绝不会冒着精神失常的风险在这里工作;送上一些热茶和酒,他便匆匆下楼了。
我用迪恩的描述和依据笔记所做的几张图画唤起瑞德的兴趣,同样苏醒的还有深埋在他每一处皱纹里的恐惧。瑞德瘦削异常,因此那份惊惧在他隆出的双眼中明显十分。他本不愿意就那场海难多说些什么,但当我表明自己也失去了挚爱,他在纠结与挣扎中开口了:
“……看来,你的朋友并没有告诉你全部的故事……你本不应该继续探查了,这何尝不是一种保护……这些图画,和那个怪物还有不少差别,但也够叫人心颤了。我告诉你,我触碰到了他,是的,你没听错,我触碰到了那个深邃海底而来的东西。我的刀切断了它缠住栏杆的触手,那感觉就像分割活章鱼;那触手,跌落在甲板时还在跳动,不过多时,或许吧,那时我已经没了冷静,大概也分辨不出时间的流速,只是我清晰记得那触手有了属于自己的生命,它捆绑身边能感知到的人,用尾端的尖刺穿破他们的头颅,迸裂的脑浆滋养了它,愈长俞大……拥有武器的人每多伤害那主体异怪一分,一个灵活邪恶的小怪物便诞生了,它们张嘴时显露的细小尖厉的牙,不比巨怪张狂的肢节友好几分。许多人因此丧生,现在我想这是上帝最慈悲的恩赏,活下来的人,看看我的处境,像我一样的人不必多言,另一部分,他们似乎被感染,已经不能称之为“人”,昏溃摇晃的灯光下皮肤如蛇褪去,变成苦绿色的黏液,我在海浪声中听到他们骨头摩擦的声音,摩擦间支撑他们站立行走的东西消散了,我不知道最后是什么使他们快速移动,他们成了那些怪物的奴仆,用他们最大的努力去撕咬残杀还算正常的人。
我在无路可退下跳进海里,当我随海浪漂荡远离那些怪物的恐惧后,我知晓自己陷入一份新的荒诞。如此温暖的阳光照耀在细软的沙滩上,我始终记得那感觉,沙子从我手掌的纹路里流散,还有我的生命,以不同于这个世界该有的速度崩溃。才行走几步,我腹部的伤口极具恶化,牙齿松动,黑发遮挡不住白色的发根,水分沿着皮肤细胞的空缺败走,我快速老去。仅是如此并不足以摧毁我,可当我环视周围,鱼虾、人与非人的尸体散乱,在我重获呼吸的本领后,那腥臊恶臭就阻挡不住的往我身体里钻。我们几个幸存者,在打量和忌惮彼此好长一段时间后选择合力求生。缺乏淡水和食物的情况□□力不支很快找上门来,我在还有意识翻动眼皮时看到有人跪下祈祷,嘴里嘟念的却不是圣经,不,那不是任何一种正派宗教可以发出的声音。那个人,那个跪拜的人,那个为我们领路的人,他也是怪物的走狗!我和其他几个人拼尽最后的力气将他扑倒,可是已经晚了,我看见,我看见山丘和森林的一边闪出恐怖的身影!它来了,它沾着海水和无数鲜血朝我们来了!”
突然间,瑞德好似看见一张血盆大口,惊慌中他打翻伸手能触碰到的一切物品,叫嚷着:“它来了!它来了!”
随即,瑞德把矛头对准了我:“是你把它带来的!滚出我的房子!滚出去!”
我仓皇离开。这趟旅程没能让我收集到哪怕千分之一的拼图碎片。挫败下我胡乱闯进一家酒吧,坐在吧台边,喝几轮酒驱散心中的寒意后,我与老板闲谈几句。
他胳膊上的纹身吸引了我,在我奉承的夸赞几句后,他开心的挽起袖子给我展示图案的全貌:甲壳类的虫子——允许我这样描述那个家伙——盘踞在他的胳膊上,用它游弋触须下贪婪的吸盘紧紧附着在皮肤上,黑豆般的眼睛下是两颗月弯状的牙齿,随着袖子不断向上翻折,我看见它龙虾似的腑肢和尾。
“它可比这大多了,比你我都要高。”老板炫耀的介绍道。
“那么,你见过这种生物吗?”我装作不经意的问。
“不仅如此,”老板把头凑过来,他的胡须几乎碰到杯沿,接着,他压低声线,用一种玄虚的语气对我说:“我吃过它的肉,虽然味道与螃蟹没什么两样,但我发誓,那东西带给人的快感不逊色于任何一种药品。”
“如果你有价格,我乐意购买一点。”
“你来的太晚了,小子。”老板失落道:“现在没有这样的东西了。”
我追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应该去问德伦坎警长。”老板呷了一口酒,毫不掩饰眼中的鄙视。
最终,在付了一笔小费后,我如愿得到警长的地址。那个小镇距离这里并不算近。是什么让他远离?我想我会从他那里得到些答案。
我在小镇住了很长时间。
一开始我住在旅馆,旅馆的驻地比其他的房屋都要高些,因此从老旧不太灵活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此时灰败光秃但在春天开遍紫云英的草地;若我推开对面屋子的门从那边的窗户向外打量,则会瞧见多数房子的屋顶,其中就包括德伦坎警长的家。
因为当我敲开门,德伦坎警长狐疑的神色难掩不安,仿佛我是错过某些关卡就径直来到他面前一样。起初他非常抗拒我的拜访,尤其是当我说出我的名字后,猎枪的枪口与他的头一起探出门缝对准我。“滚远点。”德伦坎恶狠狠地说,但凡有双耳的人都能听出他的颤抖。
我不知道最后是什么让他为我敞开屋门,是我阴魂不散的每日在他屋外徘徊?是我在他出门时把故事喋喋不休的在他耳边复述?是我在狂风的袭扰下努力理清手中的资料?这些都无法考证了。德伦坎让我住进一楼的客房,我们在共进早餐和分享晚酒的时刻拉近距离,当然,我来并不为了交友或消遣,几周后德伦坎允许我进书房,在他经年累月的研究资料中我翻译迪恩的笔记。
“你认为,”我把誊写下来凌乱的字符和语序不通的翻译拿给沙发上抽着烟斗的德伦坎看,“这些怪物是被人创造出来的吗?”
德伦坎接过来,却随手丢在一边,他把身子向远离我的那一边倾斜,相处多日,他对我的警惕和防备不减。德伦坎看着我,像看一个愚钝的傻瓜,对着门把手踟蹰却不知道如何打开它,他正站在一旁,丝毫没有伸手帮助的打算。
我尴尬地在屋里踱步,暗想德伦坎见我这副蠢相会在心情愉悦间透露给我一点信息。不出所料,一个带着扭曲笑意的声音响起了:“高等教育只给了你这点局限的想象吗?凭什么你会认为悲哀渺小的人类能创造出他们恐惧以外的怪物?它们久远地存在了,我想把它们类比成古希腊神话一类的故事你会更好理解,人类不过是它们的子民,人类不过是它们的食物——我想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当你遇见蚂蚁,你不会捻起那些小虫子放进嘴里,你会拿起树枝、放大镜……一切可以用来折磨这些小可怜的工具,然后以它们的挣扎和预定的悲哀结局为食,就是如此,那些怪物对我们就是如此……”
我听见窗帘拉紧的暗沉房间回荡久久一声的叹息,倘若人类信仰的哪位光明神真实存在,对此描述恐怕也只会留下遗憾恐惧奔逃。
我的失落和德伦坎的失落在一瞬间达成共鸣。虽然他不肯与我交流在同怪物斗争中的失去,我却在酒精的麻痹下大倒苦水。我的小妹,描述间我代入迪恩的角色,于是话语从我内心深处流淌而出,塑造我的爱人。
“……我无法忘记那个冬天……”
我无法忘记那个冬天,犹如一个音乐盒,**的音符蓄势待发,只等哪个倒霉之人打开它。那人正是我,明知道里面暗藏鬼手,仍一次次义无反顾地去倾听,任由一众器官被啃噬侵害,只因为里面有我的小妹的面庞。
“卡尔。”她呼唤我,我则怯懦地低下头,只敢用冰袋缓解她红肿脸颊的痛。为什么我不能保护她?为什么我不抬起头?我不停地问自己,假若我知道那将是我与她最后的交流,我必定紧紧拥抱她,我必定把那句她期待的话说上百千万次,这样她才好在无尽的游离中有点慰藉。
我听见她打开房门,我听见她小心翼翼地踩在楼梯的木板上,我听见汽车发动,我听见她远去……我敢肯定庄园里所有的人都听见她的动作,可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拦;而我,我好像被用皮带和麻绳捆在床板上一样,嘴里塞了布,既不能动弹半分,也不能出声帮助她远离死亡之路。我的家庭怎么了?我来不及在这片刻间搜罗它落败的蛛丝马迹,我逃避,以至于彻底丧失这项本领。
“……我无法忘记那个冬天,那时她刚剪了短发,我一定在她面前赞扬过她的美丽了。她向我描述剪刀紧贴脖子的感觉,她说:‘……我感觉我又死过一次了,卡尔,就像上次去蹦极一样;但很奇怪,我依旧没有好好生活的**……’
我把钻石项链提前送给了她,她总是很喜欢我为她准备的礼物;我希望这份礼物能让她开心一点,短短一瞬却也很值得了。我时常见她如花瓣,泪水是暴雨把她无情地打蔫打散,因此我格外珍惜她的笑容,因此哪怕我知道她与不应该的人厮混在一起,我也没办法把愤怒施加于她。很奇怪我感受得到家与她的疏离,尽管我自认为接受了许多来自家人的偏爱。我怎么能怪罪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尤其是在我如此爱她的情况下——从她出生的那刻起我就爱着她。她就是我,我便是她,在她罹造海难的那一刻,仿佛有刀片从我的喉咙划下……我迷茫地寻找,因为我的灵魂缺失了一半,那一半正是她,我的爱人,我永恒爱着她……”
“她是你的姐妹。”德伦坎直白地拆穿我。
“我的小妹。”我也没力气做隐瞒了。
“多是一个悲剧;是你们自作自受。”
“请把我的罪告诉我吧。”我乞求道,俯低身子,把德伦坎当做神灵祷告。
“出发之地即是秘密埋藏之处。”德伦坎站起身,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孩子你应该回家了。”
事实上,我的旅途并没有因为德伦坎警长的劝告和驱赶而停止:我在报纸和网络上查找蛛丝马迹,在地图上标记一个又一个寻访的地点。直到警察找到了我。
写到这里,我发觉自己无力回溯,就在昨晚,当我敲定今天的写作计划后再把耳朵贴向枕头时,就听到我的心脏如皮球般被一个七八岁的顽皮男孩剧烈击打发出的跳动声。好在我曾粗略地写过一些日记,理解我杂乱的语句,虽然医生说我的肺出了问题,但我疑心我大脑的结构遭遇病变,这才是掠夺我生命的地方;同样被影响的,还有我的记忆和表达。我已尽力复述那些经历,或许展示当天的日记更加可信和直观,我也偏向于这样做。
“12月18日。
在叙述者亲口向我讲述这个故事之前,我奇异地发现我竟已经知道这个故事的片段了。它们是纷杂无缘由地钻进我的大脑的,就好像,你在清楚明白自己还没睡着时就开始做起了梦,那个梦引导着你,带你去往昏沉的新世界,而你只是一个无知无助无依靠的被各个世界驱逐排斥的孤单旅人,你什么都拿不走。
我什么都拿不走。
我抱着故事往下坠。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虽然讲这故事时她已美丽不在。是她举手投足、言语谈吐间的气质为我揭示她曾经的美丽,那美丽大有一点傲慢和咄咄逼人,从出生起就叫嚣着凡俗之人不可贴近。感受到她的威压,我竟以一种不能自控的低眉垂眼的姿态同她攀谈。对此她十分受用,欣然分享起她的荒诞故事。
他是个治安官,她说。
我根本无法讲清我们的故事为何会开始,我根本无法讲清我为何会爱上他,一切都是粗俗的阴谋,粘稠的肮脏的污秽的阴暗的潮湿的,像连绵的雨季下永不能被修补好的翻杂着泥土和碎石的路面。那时我是个模特,在空旷摄影棚里临时搭建的狭小试衣间中换衣服。
突然我觉得有人在偷窥我,也确实有人在偷窥我。我呼救,他出现,给那个偷窥者戴上手铐。
倘若事情就此结束,我的一生或许能过得更美好些,但他回来了,拽着那个偷窥者。他问我是不是这个人在偷窥我,我说是,他便开始一拳一拳地殴打他。我发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的头骨,真实的,甚至说我觉得有一些肉渣飞溅到我脸上。我被一股莫名的吸引驱使了,我爱上了他。
最灿烂的年纪里我与他结婚,抛弃了先前的职业与朋友。除去那件事,他是如此的沉稳体贴内敛,他爱我如奉神明,尽管我想爱他如一个正常女人。他总在我昏睡时与我肌肤相亲——婚前我没有昏睡的毛病,为此我看了许多医生,然后我检查出一个孩子。
真是不可思议,一切的一切,仿佛我是小说中的人物,我的生活从某个节点开始全然脱离我自己的掌控,由作者说得算,由神明说得算,包括我的孩子。它在我的肚子中,却不是我的。
是的,它,它,它!它欲要吃掉我,从子宫开始,到大脑结束。不,不,不会止步于我的大脑,它还要吃掉周遭人的大脑,为了它那慢慢生长出的黑色的铠甲般的皮肤,以及那尖利的钻石般的獠牙。
我生下一个怪物,为它我几乎丧命。已有人为它丧命了,我的接产医生和护士。我奔逃,拖着血淋淋的下肢,奔逃到我的丈夫面前,诉说这恐怖诡谲的一切。
他却笑了,他说,感谢我的奉献,感谢我为神明的降临打开通路——这个孩子,即是我们的神明,即是世界的神明。
或许是出于母性,或许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我相信这个说法,足有三年。三年后,当我终于认清自己犯下多大的过错——生下一个名为孩子的怪物——后,我用一把火点燃了房子,连同房子里的那一双男人。
没人明白我的痛苦,我被关进精神病院。我竟觉得自己获得救赎。
因为他们还没死。
因为他们还没死!
恍惚间我觉得这个故事存在了很多年——远超过她的年纪,远超过我的年纪。我还是颤颤巍巍尽心尽力地记下她说的一切,即便我想这可能没太大的意义。
她猛地站起身,高声斥责我把他们引到这里来。她推搡着我,她咒骂着我,她唾弃着我,而我不知所谓。
我只知道这段旅程结束了。”
“2月12日。
那是怪物的幼虫,他说,透明的片平的蝌蚪状,但比蝌蚪长一些宽一些,身体中间还有根细细的白线。
他的家——坐落于山脉的玻璃别墅——曾被那种幼虫入侵过。
我,他说,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们,我们住在那里。
怪物的幼虫来的蹊跷,当时我们可能正在看电视,当时我们可能正在玩拼图——一切都无从查证了,我站起身,又或是其他人站起身,堵住所有洗手池、浴缸的排水口,再搬出所有容器蓄满水。
然后,怪物的幼虫来了,在未被我们放出的那些水里。那时我竟还没亲眼看见它们,但我知道它们来了,在未被我们放出的那些水里。
我说,在哪些怪物离开之前,这是我们仅有的干净水源了。
为什么我们不离开?却如一群奴隶被圈禁在地主的农场庄园?我说不清楚,我真的说不清楚。假使那时我们逃开……我不敢说我们的结局会比今日的好。
我们谨慎地饮水,幼虫陪伴我们左右,不知何时它们要走,我只期盼那天快点到来。鉴于我们还有很多干净的水,与怪物保持和平相处的状态并不是件难事,直到某天,我的小儿子打开浴缸的排水口。
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我们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失去了我们所拥有的全部的干净的水。我们渴得嗓子冒烟,在鲜少开口说话的情况下,唾沫全被自身吸收。终于,我的妻子再忍受不了了,她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杯游满怪物幼虫的水。
一饮而尽。
难道我没喝一口水吗?在我的家人喝下大量之后?它们滑进我的喉咙,让我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粘腻的令人作呕的皮肤,上面鼓满脓疮。鱼一眼的眼睛,无神且不能闭合。我的指甲全脱落了,十只手指与十只脚趾伸展延长,是我的触须。我的头发凋零稀疏。我的骨头融化在我体内。只因我贪喝那一口水,我将死却未死。
突然,他站起身,双手紧扣住我的肩膀。
而我的家人!他们都死了!我的家人!
他的声音扭曲而尖锐。
你的也会是一样!”
“5月1日。
船载着我,我坐着船,与船同行的还有一队马戏团。
在我送赠马戏团团长一只金怀表后,他终于舍得让我看一眼他那神秘兮兮的宝贝。
你要小心点,他说,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它的真容。
而他,之所以他能将这东西随身携带,是因为他们有相同的血脉。
我不会承认它是我的弟弟,他说,或是我的哥哥。
他们是双胞胎。
显然他有着极强的讲故事的本领,是我没耐心听下去了。我感到头晕头痛,肩颈从我的脖子处断裂开来,我体内的器官要借由我的食道和口腔呕出去,我的脊椎均匀的断开,我的手脚在发麻中分裂。我的眼前闪过星星跳跃的白点,看着他,我疑心我把他看到了自己身上。
我亦有个孪生兄弟。
心脏有沉闷的惶恐,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团长向我展示他的宝贝。他拿出一只酷似音乐盒的匣子,尖尖的穹顶,浮雕装饰,上面残余的颜料像是因年代久远而长出的皱纹。旋转打开,一个畸形生物渐渐出现在我眼前。显然在他面前我不是这样评价它的。
尽管他说,看看这个邪恶的小家伙吧,看看。
一个苍老的婴儿,我看见。太小了,不及巴掌大。它的五官难以形容,我甚至不确定要不要用五官去定义,畸变的脸,扭曲的脸,邪恶的脸,只是摆在那里就引发无限忧思。多少野兽在它面前尖叫逃窜,多少智者因它面无人色。它有种魔力,但凡你见到,你明白。
我也靠他赚钱,他说,通过向一些对此感兴趣的人展示,毕竟他是一个肉球,除了滚来滚去再无法表演。
我希望用一笔可观的钱买下这个匣子,以及匣子里的东西,但他拒绝了我。
我不能离开他,他说,他死,我死,反之亦然,我们像一对连体婴,哪怕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从出生就分开了。
我还会给他过生日,他说,我们的生日。
这时我才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和我兄弟的生日。”
“10月8日。
警察找到我,他告诉我,我的家人们被谋杀了。”
死亡,为什么我会选用这个词来描述他们的状态?他们躺在那里,没有呼吸,没有颜色。而我,没有泪水在我眼眶,没有表情在我脸上,我是个丧失灵魂之人,我所拥有的不过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至于这些话,我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可能它们并不属于我。我不知道。
我认领,我埋葬。
警察告诉我,是理查德。他逃走了,他们还在搜寻。
尽可能地逃走吧,我的兄弟,别问我为什么不愿找到你,虽然我对你有种感应,我知道你身在何处,我知道你尚有气息。有你在,我还不是孤身一人,人们来来去去,而我们共享一个子宫。我原谅你,一如我原谅自己。所以,尽可能地逃走吧,我的兄弟,别让任何人找到你。我爱你。
我在遗嘱上签字,接手产业,结束流浪的日子,回归正常生活。相较于挥霍一空,我经营打理,试图用文件和决策麻木我的苦痛。清晨起来,洗漱,打领带,工作,直到深夜,循环往复。但我失败了,像我每一次。没有怪物虚幻的粉饰后个人的伤痛终于浮现清晰,它们侵蚀我,从内到外,诱发我躯体和精神的疾病。我奄奄一息,形容枯槁,眼底泛起乌青,憔悴,远胜于我漂泊无定所的时候。每次我照镜子,我心想,我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别期待,这问题没有答案。医生没有,而上帝和医生一样。
我整理遗物,独自,所有的。有一部分是我买回来,作为礼物。有一部分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其中不乏有些可以被称为书的东西,我无法详尽识别文字,好在我懂得理解图画。噩梦一般的,那些内容,又如同童话故事,纯真而诡异。它向我揭示宇宙的真理,以人能承受的极限为约束,我当知那不是全部。第一次地,我却意识到,这些年里我苦苦追寻的东西全都在我出发之地——正如德伦坎警长所言。它们寂静沉默,寂静沉默到一种嗤笑我的地步,我是如此愚蠢,就像我是如此凄凉。而它俯视我,如俯视一颗受风吹动的草。
我从哪里来?我的归处在哪里?我旅途中的使命是什么?我是什么?我从一片迷雾地走进另一片,步履蹒跚,遍体鳞伤。我的家族带给了我什么?衣食无忧的生活,痛苦,爱,死亡。我对一切的一切的理解是那样的浅显,无人引导我。我的精神混沌到快要分裂,我无法阻止思考的产生。我哭嚎,我大笑,我僵直而不能移动半分,我手舞足蹈。我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运动,我无意识地憋气。死亡,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个词?死亡是一种状态,我期盼。
卑劣地,我将它们保留下来,或许那时我就想到总有一天我要用到这些,是我的心为残忍的想法蒙上一层阴影,让我一时捉不见。卑劣地,我将它们保留下来,打造一只保险箱,安稳地守藏。或许这不是我本意,我被操纵了,被我曾经调查过的或我还未调查到的怪物中的任意一个。抱着保险箱我嚎啕大哭,喉咙几近撕裂,哭声困顿又凄迷,迷茫又绝望。抱着它我像是抱着一个婴儿,我和小妹的,我们的婴儿。他比我沉静,仿佛早已死去。他那冰冷的金属的呼吸在我臂弯,我捂不暖。我喊他的名字——我为他取的——没有回应。
他已死去了。
我,孑然独立,呼喊但得不到回应,张望则四下无人。孤独笼罩了我,在孤独里没有人能获得自由,它比牢笼狭小,它比枷锁坚固,它是一个骗局,在人们的口口传颂中演化成为真实的恐怖。它是不可多得之物。面对它时,所有人当怀感恩之心,感恩它如此强大,却又如此谦卑,它拥有随意掠夺生命的本领,但从不滥用。黑暗中它静静等待,等待意志消损,等待肉身湮灭。
我想离开这种生活。
我只剩一个念头:繁衍。
我娶了第二任妻子,在给我生下一个孩子后,她被诊断出再不能生育。
于是我娶了第三任妻子。第四任。我想要尽可能多的孩子,至少五个,越多越好。我想要一个像我小妹一样的女儿,动人,明亮。但渐渐地我发觉,我越来越像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没有爱我的孩子们的能力,我的孩子越多,我越孤独。我想要我的小妹回来,我生命中有且仅有一个深爱过的人,那是她,除了她,我再无法爱别人。有人穷尽一生也无法寻得这个真相,你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心爱之人,只不过有时你爱的恰好是你自己,有时你爱的是别人。我的爱,她走远了,但她从未走远。我还可以带她回来,回到我身边。
用一点牺牲。
我们都清楚那牺牲是什么。
我历经千辛万苦走到我身边的,我的孩子们,我的骨与肉,我的汗与血,我的灵魂,我的归依,我按照家族秘闻指引的方法将他们献祭。第一个总是最好的,出生亦然,消逝亦然。当他的生命从我手中流走,我突然想起理查德,那时距他被发现死在破旧的旅馆里已有一年多了。他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杀死他的亲人?或许我们之间的唯一不同在于我可以将孩子们的死包装成意外,溺水,失足摔落悬崖,如此种种。
人们评价我为不幸的人,厄运常常降临在我头上。对此评价我无言反驳,只是我的不幸不在于接连失去亲人,而是在于我久久换不回她。我的小妹。我的眷恋。我五月阳光的微笑。我蝴蝶驻足于指尖。到底用什么才能让魔鬼松开紧握她不放的手?难道是另一个她?
难道是我?
伤口在我身上涌现。
难道我能拒绝?用鲜血和生命换我梦中她的出现?她在笑,我能闻见她身上那淡淡的柑橘香气。我们在阿玛菲,我怀中是她,我窗外是蔚蓝的海。那时我们多么快乐,仿佛所有悲伤都不存在。我穿着羊毛和细麻编织做成的衣服,她得到一颗青绿色的苹果。我们私密而轻巧地接吻,探索,在太阳与月亮下,规避所有人。我爱她,我诉诸于口。她在笑,她的嘴唇上下触碰。她说了些话,我知道,却听不见。
有时她又在哭,脸上挂着父亲给她的巴掌印。我心疼极了,但无法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就像光与暗把她的轮廓剪在窗帘上时,我抓不住。她的泪流得默然,她拉着我的手,对我她但觉亏欠,从不曾怨怪。我心有阵痛,低身吻她的头发,脸颊。她的泪愈发多了。
更多时,梦中的她向我呼喊:“卡尔,卡尔,为什么你还没找到我?求你救救我。”
我一生全为她消耗。
为她我情愿。
关于我究竟是用什么换回她的拥抱,原谅我不想分享细节,因为我不想有人模仿。最终我什么都不剩。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是她,重要是我们。我们在一起。
我的爱,你经年漂泊,饱受苦旅,风霜侵扰你,岁月摧残你,但你是那样的,美丽依旧。当我看到你,我即知那是你,我的爱,我的苦与乐,我的喜与悲。
我的爱,你如此仁慈,总不舍得我怀抱回忆了此残生,你回到我身边,给我吻,给我安慰。我又看向你的眼睛,那里面是我,而我的眼睛里面是你,我们在小小的一颗玻璃球中团聚。
我有多少事想说给她听,我诉说,她沉默。等她终于开口,我却兀地留下泪水。我们的爱,我们的曾经,原来已是那样遥远。我们老了,我和她,我们都是,即便生命好心施舍给我们更多的几十年,我们垂垂老矣,再没有人期待我们。我总不会说这些话给她听,我为她介绍街道上的改变。
对此她兴致缺缺。
“你想去哪里?”我问她。
“家,”她说,“我想回家。”
当然,她想回家。过去的家已然不在了,我们两个自成一个家庭,家长和孩子,父母和兄妹。当然,她想回到庄园。那罪恶的源头,幸与不幸的诞生地。她肯定不会忘记那些阴影,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更骇人的事涌入生活,过去的经历不过是颗融化了大半的柠檬糖,未能让你品尝到全部的美味,但总还有一点。
她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让我找个地方,把我们共同埋葬吧!相邻的坟墓都距离太遥远,棺木的阻隔会让我们迷失,泥沙的断绝将使我们把彼此遗忘,我再无法忍受分离,任何形式的。让我找个地方,把我们共同埋葬吧!我希望永远紧握她的手。
如同与我有所感应,她将头倚靠在我肩膀,像一片羽毛落我心上。你还爱我吗?我的天使。你还需要我吗?在我把你带回这世界之后。我的爱不曾改变,虽然我明白有时你对我的需要远大于你对我的爱,但我珍惜,每一点,有关于你,所以不要吝啬你的使用。你也是我的一部分。
车行走缓慢,在路面似在水面。身后的城市坍缩。这是一趟地狱之旅,没有退路。她和寂静的荒原融为一体。车子无人驾驶。或许是某位曾在家中任职的管家。我们降低。用纸造的。温柔蓝眼睛。
我胳膊的一侧很痛,像有人在上面涂抹蜂蜜又把它送到蜜蜂面前,甜蜜的,痛。紧接着我的牙也开始痛了。她穿了一件加绒卫衣,又披了件毛衣,她的手很冰,我猜她很冷。
她的牙齿在打颤,我的心同样。
我抱着她,尽力温暖她,不知何时我的眼泪流出来。我因什么而哭泣?为那失而复得的,我的天使、我的宝物?有种东西在我心中,更沉重,以言语无法诉说。唯一欣慰的是无人来打扰。毕竟他们都死去了,只剩我和她。
“我们到了。”我说,“家。”
亦或是庄园。
凋敝了,无人问津,我们的庄园。建筑尤在,但除却鬼魂和喜鹊少客访问。铁门陈锈,任意一道门都是。我们互相搀扶,走过那些艰难的路和台阶,有她在,这些都算不上是要忍受的事。
我把围巾摘下铺在沙发上,我倒了一杯酒。她不愿坐下,她不愿休息,她执意发掘每个房间的每件物品,像她从前做过千百次的那样。我陪伴她身边,我正希望这样做。突然,她却看向手中的酒杯;紧接着,杯子落地,她痛苦地捂住脸。
什么使她痛苦?她看到了什么?
不要怕,不要担忧,我的记忆,它们随着你老去了,你此刻的面容即是永恒的面容,之前之后,你是我最爱的人。
我盼望我说出口;我盼望她听见。
我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到我的房间。避难所。我们躺在灰旧的床上,我借助外衣将她抱在怀里,她的呼吸是暖的,于是我知道她活着。我活着。
“我正在这里。”我轻声说道,“你再不需要害怕。”
“卡尔。”她呼唤我,我的天使,我的礼物,“卡尔。”
“看看你,我的小妹,”我抚摸她的头发,从前她最讨厌我这样做,如今她全包容,“你美丽依旧。”
她却苦笑:“你不必这样安慰我。”
我心如刀割。我怎样才能使她相信,我的爱,她的美丽,是真的。或许我不该说出口,我们是一个人,她总能感受到。那时她自然会知道,是真的。
她对我说:“多谢你来接我;多谢你带我到这里。”
“我永远为你保留,一切一切。”我亲吻她的额头,“还有什么愿望,都告诉我吧!”
“卡尔,卡尔……”她不停喊我的名字,仿佛一种遗憾,仿佛一种挽留,“为什么你不喊一声我的名字呢?”
如果这就是她的愿望,我遵从。我打开封存她名字的那个小小的木匣子,我将她的名字谨慎取出。几个音节,几个字母,我把它含在口中,不舍,依依在嘴唇上吞吐。久远又陌生的,她的名字,我的舌头和牙齿像是老化的机器零件,急切运转,但传达出的是吱呀的破碎声。她不介意,她只是想听我喊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地,我呼唤她,如她呼唤我。我想起一些事,那是我们还都是孩子,我是大一点点孩子,而她是小一点的那个。有些事,无论你多么希望铭记,它就是会溜走,只有特定的人,和特定的场景,能唤回它。
可惜我的时间不多了。白昼的冷与死包围我们,我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解脱。这是梦吗?如同另一个?梦里我不断死去,只是死亡又代表了新生。陈旧的煎熬几乎压垮我,我在煎熬中等待,等待真正的死亡,等待轰鸣的这一刻。
晕沉,大脑烧灼,温度如高烧遗热。
我们拥抱着死去。
我们被治愈。
我们得到救赎。
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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