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烈已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闭眼休息,他被大雨淋湿的衣物早被烈日晒干,却又被汗水再次湿透,如此往复。
他的衣衫皱褶,尘土满身,骑着马匹和卷宗的部下穿梭在市井,哪还有人猜得到他是天机的上尊。
此时的他,已经疲惫得无法过多思考,只能机械的重复:“勃叔,通知所有卷宗的人找顾准。”
他意识有些模糊,强打精神,盯着每一张遇见的面孔,试图从中辨认出顾准的身影。
他已经有些魂不附体,耳边只听得吟风和勃叔在说,“家主,歇一歇,喝口水,吃点东西再找吧”。
他又何尝不知,饱餐一顿,养精蓄锐后,再广布消息寻找顾准,或许会更行之有效。
可是这样,他的顾准就真的能找到吗?当他在万朝会接受拜贺,享尽风光的时候,顾准或许受了比三年前救他时受的更重的伤,那些伤口,一看就很疼。
而这一次,顾准却要独自面对,或许再没有机会撑过来。秦烈每每想起这些,他的心口都是钝痛。
此时的他像个卑劣的叛逃者,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有一丝善待自己,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中体面的活着,因为,这是对顾准的又一次的加害。
他只想找到顾准,哪怕是顾准的亡骸,给他一个风光体面的交代,然后把再自己赔给他。
寻得久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探报,称有确切消息,顾准当日虽被高手围困,虽未曾发生打斗,他也并未负伤,但却失足从悬崖掉落,坠入离江之中。
他武艺高强,轻功更是卓绝,或许尚存一线生机。
消息将秦烈从迷茫中唤起多一些清醒,仿佛傀儡接收了新的指令般,顿时不顾一切,沿江而行。
机械重复的话语从安排部下寻找顾准,化作对沿途村民的询问,近日是否有人自江中捞起落水者?
寻找顾准的队伍一路向东,已快走出天机所在的玄阳城,离水蜿蜒。
秦烈恍惚中望见远处有一座村庄,伏在群山环抱的山脚,炊烟袅袅升起,宛如丝带般缠绕着蓝天,那村庄黑瓦白墙,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层叠的山坡上,质朴而宁静。
村前的小河清澈见底,曲折流过,河水缓缓,映出天光云影,彷佛是他和顾准曾经避难的村野。
秦烈似乎能看到顾准正蹲在河边,穿着简朴,低头认真地清洗衣物,汗珠自额头滑落,滴进那如镜的河水。
自己打猎归来,耳边是各家炊事的声音,他来接顾准一起回家准备晚餐。
他骑着马不禁开始沿河岸飞奔,不想让顾准等的太久。那些急切又安心的感受恍如隔世,在此刻却又如此这般真实。
侧目之际,离江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涟漪闪烁,斑驳的光影密集得宛如漫天繁星,又似从光华堂上空飘落的桃花瓣,倾泻而下,绚烂而华丽,完全遮住了他眼前的视线,一片漆黑。
转眼,秦烈发现自己华服满身,正站在光华堂中央绮丽的红毯上。
四周,喜庆之音不断,上座是平日里威严的母亲,她此时正面带柔和的笑意。自己对面的新娘红衣裹身,盖头遮脸,亭亭玉立,典雅高贵,比他低了有半个头。
四周人群熙攘不止,恭贺之声如潮水般涌来,他们推搡着他的肩膀,说着”家主、家主,你醒醒。快来人啊!”
逐渐地,那些焦急不安的呼喊被喜庆吞没,化为“恭贺上尊,喜结良缘;恭喜天后,天机长延”的欢呼。
秦烈神情淡漠,木然地走完红毯,敷衍地行完对拜礼仪。他站在主台俯看下方,勃叔、吟风、明月、彩霞等人满是欢笑和兴奋。
他心中疑惑,“人都来了?没有人看着顾准,他若此刻赶来,岂不全完了?”秦烈内心急切,猛地冲下主台,想提醒他们低调,赶紧回去陪着顾准。
他挤开人群,终于走到那些熟悉的身影前,却发现面对他的并非熟人,而是一群酒醉失态的陌生人。
他们面容粗鄙,满嘴酒气。骤然间,那刺鼻的酒气变成了浓重的血腥气,布满整个会场的桃花瓣在瞬间化作鲜红的血水,弥漫整个会场。
血水浸湿了秦烈的鞋面,他低头望去,顾准在他脚边,躺在血泊中,全身染作鲜红,顾准闭着眼,嘴里不断涌出鲜血。
秦烈慌了神,大呼,“来人啊,传圣医!”然而,偌大的山洞里只有他们二人,无人应答。
他用手捧起周围如溪水流淌的鲜血,不断往顾准身上浇回,仿佛这样就能够拯救他。他口中不断念叨:“顾准,醒醒!顾准,追兵来了,你快醒醒!”
转眼,追兵已至,那人单枪匹马,蒙面装扮,眼露凶光,手持利剑,他稍有迟疑,但还是朝秦烈一剑刺来。
电光火石之间,秦铭天用手握住来剑,他的鲜血顺着指缝流出,秦烈趁机顺势逃开,混乱中,想大声呼救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此时,他的父尊已与周围的敌人展开激斗,他目睹父亲满身是血,但眼神却异常坚毅,传递出让自己一定要活下去的信号。
突然,一双强壮的大手从背后将他揽住,迅速将他塞进一辆疾驰的马车。
他被带着离开玄阳城,远离河洛地区,这片他生活了8年半的土地,奔向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与他熟悉的一切渐行渐远。
......
“驾,驾,驾!”外面不断传来车队驾马赶路的催促声,车内坐着几位今日万朝会上前来觐见的外藩来客。
他们皮肤呈浅棕色,面颊泛红,无论男女都戴有精美的耳饰和项链,与河洛的中原文化大相径庭。
他们身穿宽大的长袍,长袖垂坠,红蓝相间,色彩斑斓,袍上绣有精美的传统图案。秦烈认出这些是西藩当地的民族图腾——雪鹰。
天机的子嗣从小被教育多方知识,秦烈的弟弟,秦铭天的侧妃绵姬之子秦绪,自幼学习东隅的语言和文化。
秦烈天资过人,从西藩和南越两个地区的语言开始学起,经过两年的接触,虽谈不上精通,但是基础交流还是无碍,对两地的文化和风俗自然也有粗浅的了解。
秦烈的余光扫到坐在车正中央的那位男子,他身材魁梧、面容严肃,眉宇间透出不容忽视的气度与威严,想必他就是西藩高廷的领主。
他怀中搂着一位中年女子,正处在睡梦之中,身上盖着一张厚厚的氆氇,此时中原正值暑热,而她却需要如此厚重的被褥,想来是她身体不好。
秦烈依稀记得,今日在万朝会上,勃叔带着自己在一旁玩耍时,隐约听到,父亲代表天机给西藩领主回礼时,赠送了他一颗稀有的北地雪岭冰参,大概也是事先做了调查,正好解其之需。
车内一直沉默无言,气氛显得诡异而压抑,秦烈心想或许他们内部已经生了嫌隙。
他虽不明白这些人掳走他的意图,但可能由于马车行驶迅速,刚刚刺杀他的追兵并未赶上来,所以看情形,他的性命暂时无忧。
魂定后,秦烈此时很是困倦,眼皮渐渐沉重,不久便迷糊地睡去。等他醒来,自己已经被换至另一辆马车,出了玄阳城的西界。
就这样一路上日夜兼程行了数日,某天深夜,马车的颠簸将他从睡梦中摇醒。
秦烈察觉到车速明显放缓,他探头查看,只见马车正缓慢地爬行于一条崎岖的山路上,山道险峻陡峭,一旁是滔滔不绝、汹涌奔腾的河流,令人望而生畏。
而车队行进的方向前方,连绵的高山一座接着一座,仿佛无穷无尽。
秦烈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西藩是何等的难以接近,难怪即便是天机对西藩也知之甚少。这里的峭拔地势仿佛天然的屏障,将这片神秘的土地与外界隔离开来。
随着车队越走越高,秦烈感到呼吸愈加困难,头痛欲裂,这种痛苦时而减轻,时而加剧。
反反复复地折磨了他几日,等他逐渐适应过来,一算,自己离开中原已快半月。
没过几天,马车平稳的停在了一处用岩石筑成的庄园前,那是西藩高廷领主的府第,秦烈看到门口的牌匾上用藩语写着“红岩城”。
秦烈凝视着整座建筑,通体由厚重的红色岩石砌成,墙面高耸且轮廓分明。
建筑的屋顶陡峭,覆盖着石板,檐口宽大,装饰着鲜艳的彩带和随风轻响的风铃,叮咚的铃声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巨大的木门沉稳而厚重,门环上刻着复杂的宗教符号,透出一种神秘的力量与威严。
前来迎接车队的仆人依照吩咐,带着秦烈穿过前堂,领他到了一处偏院安顿下来。
那院中摆设虽有些陈旧,但整体依然干净整洁,看起来不像是羁押人犯的地方。
仆人们将他送至院内便锁了门离开。
秦烈站在院中,抬头望向天空,那是他此前从未见过的景象——蓝天如洗,白云仿佛触手可及,阳光格外灿烂而强烈,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阳光刺目,秦烈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双眼因刺激而烧灼起来。他的眼中布满血丝,他紧紧屏住呼吸,保证不让眼泪流下。
他不知道天机此时情形如何,他明白年幼的自己无法改变任何局面。父亲恐怕已经遭遇不测,那母亲是否也凶多吉少?
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一时无法厘清。但他记得父亲对他的教诲和期许,记得父亲救下他那一刻眼中坚定的神情。
他知道自己必须竭尽所能活下去,等待时机,重新回到中原,回到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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