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护病房里的日子,像被调慢了倍速的胶片,每一帧都浸染着消毒水的冰冷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氛围。但在这片由绝望和脆弱构筑的孤岛上,某些东西的确在悄然改变。
时屿不再像最初那样,用彻头彻尾的冰冷和沉默将言澈彻底隔绝在外。他依旧话很少,大部分时间仍是看着窗外发呆,或者闭目养神,周身笼罩着散不去的低气压和疲惫。但对于言澈的存在,他似乎默认了。不再有明显的驱逐和怒意,偶尔,甚至会极其短暂地回应言澈小心翼翼的询问,比如“水温可以吗?”或者“要不要把窗帘拉开一点?”,虽然通常只是一个几不可查的颔首或摇头。
这种细微的松动,对言澈来说,已是莫大的鼓舞。他像是得到了某种默许,更加尽心尽力地投入到这份“临时看护”的工作中,虽然依旧笨拙,却充满了孤勇般的热情。
对时屿来说,吃药算是一个不小的挑战。时屿每日需要按时服用几种沈聿开的稳定情绪和助眠的药物,白色的、蓝色的、小小的药片,躺在护士递过来的塑料药杯里,像一堆冰冷的、强制性的命令。
第一次喂药时,时屿只是瞥了一眼那杯药片,眉头就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虽然极其短暂,但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言澈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抗拒。他没有多问,只是按照护士的嘱咐,递上温水,看着时屿面无表情地将药片倒入口中,用水送服,整个过程机械而麻木,喉结滚动一下,仿佛咽下去的是无形的枷锁。
但有一次,言澈在收拾用过的药杯时,无意中发现杯底残留着一点点极细微的、未被完全冲下的白色粉末。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前辈是不是……怕苦?
这个发现让言澈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原来那座看似无坚不摧的琉璃塔,也会害怕这种小孩子才介意的东西。
第二天,护士送来药片后,言澈看着那几片小东西,心里进行了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最终,担心和想让对方舒服一点的念头占了上风。他趁着护士出去忙别的,做贼似的从自己带来的背包里摸出一小罐贴着小熊贴纸的蜂蜜,此刻他非常感谢夏然,因为这罐小小蜂蜜是夏然塞给他的,说泡水喝对嗓子好。他将蜂蜜小心翼翼的添加到时屿喝药的温水中,动作轻得像是在处理易爆品。
做完这一切,他心脏砰砰直跳,像是完成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任务。他把“加工”好的温水递给时屿时,眼神躲闪,紧张得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时屿接过温水,目光在那个看起来不像纯净水的水杯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抬眼,若有所思地看了言澈一眼。
言澈瞬间头皮发麻,感觉自己那点小伎俩无所遁形。
但时屿什么也没说,只是像往常一样,将药片送入口中,喝水。咽下去的时候,他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桃花眼,几不可查地眯了一下,似乎是在分辨口中那异常的一丝甜味。
就在这时,护士推门进来例行检查,正好看到言澈手忙脚乱想把蜂蜜罐藏起来的动作,以及时屿水杯中可能残留的一丝不寻常的痕迹。
经验丰富的护士立刻明白了过来,脸色一沉,语气严肃地看向言澈:“言先生,是不是你在水里加东西了?胡闹!你怎么能随便乱加东西?会影响药效甚至产生不良反应的!这是很危险的行为!”
言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抓包的小学生,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低着头,嗫嚅着道歉:“对、对不起……我……我看前辈好像怕苦……就……就加了一点点蜂蜜……真的就一点点……”
护士还想再说什么,病床上却传来一个极其清淡、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疲惫的声音:“……没事。”
护士和言澈都愣住了,同时看向时屿。
时屿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两个字不是他说的,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血色的淡漠。但他确实开口了,为言澈解了围。
护士张了张嘴,最终把训斥的话咽了回去,只是不赞同地瞪了言澈一眼,低声叮嘱:“下次绝对不允许了!”然后才转身离开。
言澈还处在震惊和一丝窃喜中,呆呆地看着仿佛无事发生的时屿。前辈……刚才是在帮他说话?虽然只有两个字,却让他心里像炸开了一小朵烟花,连日来的小心翼翼和委屈似乎都值得了。
时屿虽然闭着眼,但纤长的睫毛却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那一点点突兀的甜味,似乎还残留在舌尖,带着一种笨拙的、陌生的……暖意。很微小,却和他以往世界里那些精确、冰冷的东西截然不同。
一个手足无措的午后,时屿吃完药后睡着了。言澈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戴着耳机,一边用平板看着NOVA最近的练习室视频,一边时不时抬头关注一下时屿的动静。看着看着,他也有些犯困,平板从手中滑落,歪在一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时屿醒了。他感觉有些口渴,想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却发现水杯是空的。他下意识地看向言澈,想让他帮忙倒点水,却看到言澈歪在沙发上睡得正沉,平板电脑滑落在他腿边,屏幕还亮着。
时屿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亮着的屏幕——不是NOVA的练习视频,而是一个暂停的画面。画面里,是他很多年前一场小型音乐会的现场,像素不算清晰,角度也有些歪斜,像是台下粉丝用手机偷偷录的。画面定格在他弹奏完一曲,微微低头致意,额角汗湿,灯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光点的瞬间。
时屿微微一怔。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落在了那只滑落的平板电脑上。屏幕因为长时间无操作,即将自动锁屏,在变暗的瞬间,主屏幕的壁纸清晰地显露出来——是一张精心绘制的Q版卡通图。图上,一个缩小版的、穿着演出服的他正坐在钢琴前,眼睛画得大大的,旁边还点缀着小小的音符和星星,风格可爱又带着粉丝特有的狂热。
时屿的呼吸几不可查地停滞了一瞬。
他鬼使神差地,极其缓慢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撑起身体,目光投向了沙发方向。言澈的手机就放在他手边,屏幕朝上。
时屿的视力极好。他能清晰地看到,言澈的手机锁屏壁纸,是另一张他早期演唱会的官方宣传照,照片经过处理,色调温暖,他笑得眉眼弯弯,是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充满活力的模样。
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时屿的心脏。不是厌恶,也不是欣喜,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刺痛感的茫然。
他知道言澈是他的粉丝,从“翻唱《孤岛》到回声馆”音乐会的邀请,再到那些音乐分享,都能看出。但如此直观地看到对方电子设备里几乎被自己的影像填满,甚至包括那些他自己都早已遗忘的、模糊的、甚至有些幼稚的周边图片……这种感觉完全不同。
那是一种无所遁形的、被彻底凝视的感觉。他的每一个时期,每一种表情,似乎都被眼前这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收集、保存、珍视着。这种珍视,纯粹、热烈,却也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
他仿佛看到言澈在无数个日夜,像收集星光一样,一点点搜集着关于他的一切,将他奉上神坛,虔诚仰望。而他呢?他清楚地知道,那个被如此珍视的“时屿”,只是一个虚幻的投影,一个精美的壳。内里的他,空洞、破碎、乏善可陈,甚至多次想要亲手终结这一切。
真实的他,配得上这样的珍视吗?
一种混合着羞愧、无力、甚至是一丝恐慌的情绪,在他心底蔓延开来。他忽然有些不敢再看言澈那张睡着后显得毫无防备、甚至有些稚气的脸。
他默默地躺了回去,重新闭上了眼睛,心脏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那些图像在他脑海里反复出现——模糊的视频截图,可爱的卡通画,温暖的笑脸……和此刻病房里冰冷的现实,以及他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形成了尖锐而讽刺的对比。
言澈醒来时,发现时屿已经醒了,依旧看着窗外,但侧脸的线条似乎比之前更加紧绷,周身的气息也重新变得有些疏离和难以接近。他有些不明所以,以为是对方身体又不舒服,连忙上前关切地询问,却只得到一个极其冷淡的、几乎看不到的摇头。
言澈有些失落,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只当是时屿情绪又反复了,只好更加小心翼翼地待在一边。
他并不知道,自己小心翼翼珍藏的心意,无意间的暴露,像一面过于明亮的镜子,照得那个被困在琉璃塔中的人,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身的残破与不堪,从而感到无所适从,甚至想要再次缩回厚厚的壳里。
点滴的微光或许能带来瞬间的暖意,但过于沉重的珍藏,有时也会变成另一种无形的压力。靠近与疏离,温暖与刺痛,在这间安静的病房里,微妙地交织、拉锯着。
第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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