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家私人医院顶层的特护病房,仿佛一个被精密调控的生态舱。空气里的消毒水气味似乎淡了一些,或许是习惯了,又或许是某种无形的坚冰正在极其缓慢地消融。
时屿的身体状况在沈聿的干预和言澈笨拙却持之以恒的照料下,逐渐趋于稳定。那些剧烈的情绪波动像退潮的海水,暂时偃旗息鼓,留下的是更深沉的、浸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不再整天闭眼假寐或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偶尔会拿起言澈放在床头的平板,随意划几下,或者对言澈递过来的温水、食物,不再表现出明显的抗拒,虽然依旧吃得很少,反应淡漠。
这种“稳定”,在林薇和医生看来,已是显著的进步。
沈聿的出现,总是带着一种冷静而令人安心的专业气场。他不再穿着笔挺的西装,而是换上了质地柔软的羊绒衫和休闲裤,减少距离感。他与时屿的谈话,通常在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进行,有时在病房内的小客厅,有时只是在床边随意地聊几句。
“最近睡得怎么样?还会做那个坠落的梦吗?”沈聿的声音平和,像朋友间的闲聊,手里却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精致的钢笔,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时屿靠在床头,目光落在窗外一株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松树上,声音没什么起伏:“……好些了。”他顿了顿,极其缓慢地补充了一句,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偶尔。”
“嗯,有进步。”沈聿点点头,没有追问细节,“药量我们可以稍微调整一下,如果你觉得白天过于昏沉的话。重要的是,你需要找到除了睡眠和药物之外,能让你感觉稍微‘踏实’一点的东西。任何东西都可以,听一段音乐,看几页无关紧要的书,或者……”他的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不远处正低着头,努力想把一个苹果削得更好看一点的言澈,“……和年轻人聊点轻松的话题。”
时屿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了言澈。那个大男孩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手里的苹果和水果刀,眉头微微蹙着,嘴角却因为这次苹果皮没断而忍不住向上翘起,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动,带着一种与他所处环境格格不入的生命力。
时屿的目光在那张生动的脸上停留了几秒,没有说什么,又缓缓移开了。但沈聿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弱的波澜,不再是全然的空茫或排斥。
在一次单独的沟通中,沈聿对林薇提到了言澈:“那个叫言澈的年轻人,很有意思。”
林薇正在查看日程安排,闻言抬起头,银边眼镜后的目光带着询问。
“他的存在,像一种……‘非标准干预’。”沈聿斟酌着用词,指尖的钢笔转了个圈,“缺乏专业性,甚至有些笨拙,但恰恰是这种不完美和过于直白的真诚,似乎能绕开时屿建立的那些复杂的心理防御机制。他提供的情绪价值很原始,就是简单的陪伴、关注和一种……近乎崇拜的善意。这对目前极度缺乏自我价值感、对一切‘意义’产生怀疑的时屿来说,或许比任何精妙的心理技巧都更直接有效。”
林薇沉默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却在进行着复杂的权衡。她需要评估一切变量,包括这个意外闯入的“变量”带来的收益和潜在风险。“您的意思是,允许他继续待着?”
“在可控范围内,观察。”沈聿给出专业建议,“他可以作为一个过渡性的情感支点。但核心的治疗,依然需要循序渐进地引导时屿面对自身的问题根源。”他顿了顿,补充道,“那个年轻人自己,似乎也从中获得了某种……使命感?这对他或许也是一种正向激励。”
林薇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默许,即是她当下的策略。
然而,这看似逐渐平稳的局面,很快被一股更强大的外部力量打破。
时正国来了。
没有预兆,没有通知,如同一声闷雷骤然炸响在看似平静的病房上空。
沉重的病房门被无声推开,首先进来的是两位身着黑色西装、眼神锐利、气息沉稳的随行人员,他们迅速而无声地检查了房间内外,然后分立两侧。紧接着,那位穿着考究深色唐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手持紫檀木手杖的老者,才缓步走了进来。
时正国。即便不发一言,他周身散发的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瞬间便填满了整个空间,让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起来。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那双历经风浪、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第一时间就精准地锁定了病床上的孙子。
时屿在门被推开的瞬间,身体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当看到爷爷的身影时,他原本稍显松弛的神情瞬间消失殆尽,重新被一层冰冷的、麻木的外壳所覆盖。他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避开了那道沉重而痛心的目光,放在被子上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言澈正端着一碗温好的粥准备递给时屿,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他认出了这位经常出现在新闻里的威严老人,心脏顿时紧张得怦怦直跳。
林薇立刻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时老。”
时正国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时屿身上。他一步步走到床边,手杖敲击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孙子苍白瘦削的脸庞,看着他手腕上还未拆净的纱布,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那双总是运筹帷幄、洞悉一切的眼眸里,翻涌着滔天的震怒,但那怒火的深处,是根本无法掩饰的、撕心裂肺的痛心和后怕。
“又……” 老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极力压抑的、却依旧骇人的风暴,“……又是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啊?!” 最后一个字音猛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震得房间似乎都抖了抖。
时屿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一言不发。
“说话!” 时正国的手杖重重顿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巨响,“我时正国的孙子!要什么有什么!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天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家世!你怎么就……怎么就非得往那死胡同里钻?!啊?!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那么重要?!重要到连命都不要了?!”
他的质问如同重锤,一下下砸下来,充满了不解、愤怒和一种掌控一切却无法掌控至亲生命的无力感。这是一种属于上位者的、粗暴却直接的爱与恐惧,他无法理解时屿内心的荒芜,只能将他所有的行为归结为“不懂事”、“钻牛角尖”、“想太多”。
“时老,您别激动,小屿他刚稳定一些……” 林薇试图劝解,语气谨慎。
“稳定?!” 时正国猛地转头看向林薇,目光如电,“这就是你们给我的保证?!一次又一次!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还能让他跑到那种地方去!安保都是干什么吃的?!一群废物!” 他的怒火蔓延到了安保的失职上,“从今天起,这里的人全部撤换!里外再加三班人手!一只苍蝇也不准随意飞进来!所有进出人员,包括医生,背景给我查透三代!再有闪失,你们统统滚蛋!”
他的话语带着绝对的权威和不容置疑的铁腕,瞬间将这座医院的安保等级提升到了近乎囚笼的程度。这不是保护,而是绝对的控制。
言澈被老人话里的狠厉和气势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里的粥碗差点没端稳。
时正国似乎这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这么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锐利的目光瞬间扫了过来,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压迫:“他是谁?”
林薇立刻接口:“是曜石娱乐的艺人,叫言澈,是小屿的朋友,这次多亏了他及时发现……”
“朋友?” 时正国打断她,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言澈身上来回扫视,带着上位者天然的怀疑和审视,“娱乐圈的人?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有什么目的?” 一连串的问题,冰冷而直接,仿佛言澈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被严格审查的隐患。
言澈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喉咙发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爷爷。” 一个极其微弱、却清晰的声音突然响起。
是时屿。
他不知何时抬起了头,脸色苍白得透明,眼神里却带着一种疲惫到极致后的平静。他看着时正国,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出去的。”
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主动承认了这件事。不是为了维护言澈,更像是一种彻底的放弃,一种懒得再掩饰什么的麻木。
时正国似乎没料到他会开口,而且还是为这个陌生人说话,怔了一下,审视的目光在时屿和言澈之间来回逡巡,眉头锁得更紧,显然并不完全相信,但终究没再追问下去。他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时屿,语气依旧强硬,却渗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态和……哀求?
“小屿……爷爷只要你好好活着……健健康康地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你想要什么,爷爷都能给你弄来……只求你,别再吓爷爷了……行不行?” 那最后三个字,几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泄露了这位铁腕老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时屿没有再回应,只是重新垂下了眼睫,将自己重新封闭起来,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无论是愤怒的质问,还是痛心的哀求。
时正国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沉重无奈的叹息。他最后深深看了孙子一眼,眼神复杂至极,然后猛地转身,在手杖沉闷的叩击声中,带着一身未能消散的怒意和沉重的担忧,离开了病房。
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随着他的离开而缓缓消散,但病房里却陷入了一片更加死寂的沉默。无形的壁垒似乎更加厚重了。
言澈端着那碗早已凉透的粥,站在原地,心脏依旧在狂跳,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时屿所身处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那不仅仅源于内心的困境,更来自于外部这座用“爱”和“保护”之名筑起的、密不透风的琉璃高塔。
而塔中的那个人,在短暂的、笨拙的微光试图靠近后,似乎因为这次强势的介入,又一次沉默地、更深地,缩回了那片无人能及的冰冷废墟之中。
第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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