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大夫家里出来,陆石一手拎着鸡笼,另一只手牵着小宝往回走。
小家伙叽叽咕咕兴奋地说了一路,直到进屋才意犹未尽地停下,眼巴巴地等着陆石将鸡崽放出来。
陆石打开竹笼,将小鸡崽都关进了烧着火的堂屋里。
“暂且让它们在这安家,等越了冬再赶去鸡舍。”
他和萧漓商量好了,将住过的茅草屋加固一下改成鸡舍,四周一圈围起来供长大的鸡活动,以后吃鸡蛋就不用找别人买了。
有了小鸡,萧小宝新奇得要命,主动请缨给小鸡喂水喂食,又去菜地里拔了不要的老菜帮子喂给它们啄。
活像只勤劳的小蜜蜂。
午后,两人一同出门,去了里正家。
“你们要收回那块地?”
沈德福略有些惊讶,那地自从分给萧漓起便一日都没种过,他便租佃了过来,只是——
他带着二人来到地里。
“你瞧,去年下了连续两个月的雨,这处山体垮塌,山石都滚到地里来了,早种不了地了。”
他指着山脚下的一块田地说道。
两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入目就是大大小小的碎石,几乎掩埋了整片土地,石头上只附着薄薄一层沙土,丛生的杂草顽强地占据了整片田。
“这处我已报了官府作荒地处置,若你们能垦荒的话,五年之内无需征税。”
沈家村还算富足,家家户户都有地可种,因此这些次一等的地才得以分给萧漓这个外来户,至于扛起锄头垦荒,那更是多少年都没见过了。
沈德福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却笃定他们不会干。
怎知陆石指了指山脚下另一处更宽阔的石头地问道:“那处要是能垦出来,也不用交税吗?”
朝廷的税可不低,若是能把这一大片都开出来,他们就能顿顿都吃上白米饭了。
他脸上写着跃跃欲试,恨不得现在就回去扛锄头。
还是萧漓按住了他,又向沈德福问了一些细节,这才让人离开。
陆石也要跟着回去,被他拉住:“别这么着急,我们再仔细看看。”
此处靠近山脚,连绵起伏的山脉两相对峙,一道瀑布自夹口流出,飞泻而下,落在下方的深潭里,又分出几股汇聚成数道小溪,顺着地势潺潺而下,润泽着山下一大片田地。
因此这地方又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九溪涧。
就是山石太多了。
越往溪涧里走道路越崎岖难行,有些地方甚至要手攀着岩石才能爬过去,陆石思忖着可供开发的田地。
凭他的力气,应当能垦个两三亩出来。
这时,萧漓拽了拽他的袖子,指着远处一个地方道:“那处怎会有那么大的雾气?”
陆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眺,果然见一块巨石后面云遮雾绕,宛如仙境。
“去看看。”
两人绕过巨石,霎时被热腾腾的水汽喷了满脸。
“居然是地下涌出的汤泉。”
待挥开那一阵水雾,看清面前的景象后,饶是萧漓也不由微微张大了嘴。
只见面前地势平坦开阔,四散分布着大小十数个泉眼,大的比人的澡桶还要大,小的只有拳头大小,地下热泉正汩汩涌出,顺着经年累月冲出的沟壑往地势低洼处流动,一路冷却汇进溪流。
许是地泉烫热,四周一根杂草也无,裸露的岩石被水冲得圆润光滑,踩上去滑不溜丢。
“你小心些。”
见萧漓脱了鞋袜踩在泉边试水温,陆石不由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腰带,生恐他失足跌下去。
“不算很烫,刚刚好。”
萧漓笑着回头邀请他:“你也来试试,热汤泡一泡脚,会很舒服。”
陆石探头看了看泉底,见水质清澈,里面也没有蚂蝗之类的活物,这才稍稍放心,到底不愿在外头脱了鞋袜,只蹲身用手撩水玩。
此地湿润温暖,有着巨石的阻隔热气很难散去,即便外头已是寒风呼啸,里面却温暖如春。
泡了一会儿,萧漓突然开口,被水汽晕湿的眼睫眨了眨。
“我想到这里可以种什么了。”
陆石怔然:“什么?”
萧漓:“通泉草。”
*
村道上,陆石难得冷了脸,默不吭声地往前走。
萧漓在他后头缀着,目光似乎要把前面人的后脑勺盯出个洞。
半个时辰前,萧漓向他说了种通泉草以及要进山寻找种苗的想法后,两人便开始了相处以来的头一次拌嘴。
现在谁也不搭理谁。
那通泉草虽说是罕见的中药材,价格极其昂贵,却长在天苏山脉腹地,里面地势复杂,猛兽穿行,连陆石都不敢深入其中。
萧漓倒好,开口就要进去找种苗。
给陆石气得抬脚就走,不欲与他多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院子里,萧小宝炮弹似的冲过来,陆石顺势抱起他,余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正在生闷气的萧漓,抬脚直接往屋里去了。
小鸡崽被小家伙照顾得很好,一个个很有活力地满屋子溜达。
陆石便破了几根竹篾,坐在堂屋里做围栏,准备将鸡崽放在角落里圈养,以免不小心踩死一只。
萧漓在他对面坐下,软了语气唤他。
陆石转过身,侧身对着他。
萧漓便拿了火钳将火拨得噼啪作响,被萧小宝拍了一下手。
“阿父,你不要顽皮。”
他人小鬼大,皱起眉头学大人的样子颇有几分趣味,陆石忍不住压了压唇角。
萧漓将火钳一丢。
“行吧,我这夫郎不疼儿子不爱的,就不在这里讨嫌了。”
说着作势要走。
陆石纹丝不动。
萧小宝伸了伸脖子,见阿爹没反应,又缩回去了,挨着陆石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什么好话。
陆石抽了一根细而软的竹篾编了一只蚂蚱塞进他手里,小孩儿很快就倒戈,捏着新玩具玩了起来,早将他阿父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见状萧漓不由仰天长叹,再眨眼已是泪花闪闪:“我真走了。”
陆石又转了个向,拿背影对着他了。
手段用尽,自家夫郎还是铁了心不理他,萧漓收了脸色,回到书房愤而怒笔疾书,发誓今晚陆石不低头绝不回房。
夜幕低垂,堂屋的篝火映在窗纸上,明亮又温暖。
独自在书房坐冷板凳的萧漓呵了呵冻僵的手,点起昏黄的油灯。
书房门突然被打开,从外面探进来一个小脑袋。
“阿爹叫你吃饭。”
萧漓立刻放下手,正襟危坐,无情拒绝:“不吃。”
又过了一会,门外又响起蹬蹬蹬的脚步声。
“阿爹叫你去堂屋写字。”
“不去。”
“阿爹问你冷不冷?”
“不冷——咳咳——”
“吱呀”一声,书房门又被打开。
萧漓立即清了清嗓,将涌上喉咙的麻痒压下去,目不斜视地拒绝:“我不回——”
“那我走了。”略带低哑的嗓音响起,来人转身就要离开。
萧漓连忙站起:“你回来!”
陆石无奈摇头,心道这人有时怎么跟个孩子似的闹脾气,端着火盆进屋。
萧漓看了眼放在地上的火盆,嘴上仍要倔强:“我不冷,今晚我就睡这里了,正好多抄几份书卷。”
陆石不听他的,伸手将他扯了过来,撸起袖子放在暖融融的火炭上方开烤。
萧漓舒服地眯了眯眼,被冻得青白的手背渐渐有了血色,他动了动手腕,指腹上的血泡一闪而过。
陆石默然。
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个血泡,迟缓地问:“是抄书抄出来的吗?”
这段时日萧漓一夜比一夜睡得晚,他看在眼里,也劝过几次,可这人表面看着和煦,心却铁得很,好几次嘴上答应得好,夜里偷偷爬起来点上油灯继续。
起初他不太明白,后来从萧小宝口中得知——
萧漓想挣更多的钱,给他们更好的生活。
想到这里,陆石心中堵得难受,他拿来针替他将血泡挑破,低头看着这双本该养尊处优的读书人的手久久没有说话。
萧漓蜷了蜷手指,将露出的血红嫩肉藏于掌心。
他笑笑,有些散漫地朝桌上堆起的一叠书抬了抬下颌,眼中闪过一丝讥讽。
“你知道把这些书抄完能得多少钱吗?”
“一吊钱不到。”
随即他自答道,眼底的疲惫终于露了出来。
“若是靠抄这些书,我把自己熬干也住不上这样的大房子,更不必说将来给你和小宝穿绫罗绸缎,过上吃喝不愁的生活了。”
陆石心中发紧:“不用穿绫罗绸缎,我出去做工,多做一点,你和小宝也能吃喝不愁的。”
“做工。”
萧漓咀嚼着这两个字,语气淡得几不可闻,如墨的眼眸看向他。
“陆石,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无用。”
“我不是沈秀才,做不出让夫郎东奔西走,疲于挣钱,自己却躺在别人的劳动成果上安心享受的事——”
他抬起没长血泡的那只手,指腹轻轻抚过陆石硬朗的眉眼。
“十年,五十三两,签那些借据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自己……”
轻轻的喟叹响在耳边,陆石心中升起一股茫然。
想过吗?
答案是没有。
活了二十二年,第一次有人在寂静的深夜里告诉他,要想一想自己。
他心底淤堵着的那处似乎终于被冲出道决口,随即一发不可收拾,冲撞得他四肢百骸都发酸发疼,冲得他眼泪都下来了。
“我,我——”
他慌张地抹着眼泪,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更不明白为什么萧漓的三言两语就能让他这么难受,眼泪越抹越多。
“——我这是怎么了?”
他更加发狠地揉着双眼,试图将不听话的眼泪揉回去,一只手却拿开了他的,接着人生头一次被拥入一个不算宽厚,却十分温暖的怀抱中。
“在自己夫君怀里哭,不算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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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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