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金莲被轰走了。
无需他自己动手,几名来帮工的妇人架起她的胳膊往涧外一丢,守着谷口不再让她进来。
咒骂和哭嚎交错回荡,直到日头偏西才离开。
冰凉的溪水反复濯洗过指尖,那股恶心的感觉才渐渐散去,萧漓抬起手,斜后方突然递过来一方素白手帕。
他难得一怔,看向递来手帕的人。
陆石耳根红透,垂着眼解释道:“我没舍得扔,就收起来了。”
他说的是第一次上门,他在池塘清洗小宝咬下的伤口时,萧漓递过来的那方帕子。
他一直贴身带着。
萧漓没动,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意味不明。
以为他嫌脏,陆石攥紧了帕子,低声道:“洗过了,很干净的。”
话音刚落就感觉手中一空,萧漓接过帕子擦拭手上的水,一遍又一遍,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陆石觑着他,神**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罢。”萧漓自心底无声叹气,抬起头望向他道。
陆石指了指他刚洗净的手,薄唇抿出一道微直的线:“没想到你也会大耳刮子扇人。”
回想起萧漓左右开弓扇得那钱金莲说不出半个字的样子,他只觉积郁在心中一口恶气吐出,竟前所未有地畅快。
“原是在好奇这个。”
萧漓不由失笑,再看向他的眼睛带了几分认真。
“那你记住了么?”
陆石:“什么?”
萧漓:“下次若再有人让你不舒服,你便如我这般——打到他服为止。”
他扬手做了个打的动作,随即定定看向自家夫郎,柔声道:“无论你打了谁,为夫都替你善后。”
他话语轻柔,和着山涧的风一齐飘进陆石的耳中,却份量十足。
“嗯!”陆石攥紧拳头,眼中再次浮起坚定:“我再不会让人欺负了。”
*
一大早,宁静的沈家村被阵阵喧哗声吵醒。
陆石穿上鞋袜下床,推开院门就看到乌泱乌泱一群人从门前经过,七嘴八舌的议论声瞬间塞了满耳。
钱金莲跳河了。
尸身方才被乡亲们合力打捞上,正要送回沈家。
陆石顿在原地。
昨日离开九溪涧前都能听到她气壮山河的骂人声,怎么突然就跳河了?
是因为他吗?
陆石捏紧了门框。
倏而肩上搭上一只手,随后来的萧漓神情冷然:“走,去看看。”
沈家院内。
几十号人挤满了这个破旧荒败的院子,院子的主人无心打理,边边角角已经长满了野草,檐下挂着厚厚的蛛网,一股浓浓的腐臭味充斥在整个院内。
大家纷纷捂着鼻子,指着紧闭的屋门问里正怎么办?
钱金莲的尸身就停放在屋前,不知哪个好心人拿来块白布替她盖上了头脸,躺在屋里的沈家父子却迟迟不肯出来认领。
说是办不起丧事,叫扔回河里去。
不曾想他们丧良心到这个地步,众人在屋外纷纷骂起了娘。
一时场面乱糟糟的。
沈家父子龟缩屋内,任凭外面人怎么叫骂都不开门。
最后无法,还是沈德福站出来主持公道,招呼大家伙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帮着死者入土为安才是。
虽一万个看不惯,但秉持死者为大的想法,不少人还是捏着鼻子应了,听沈德福的安排回家拿钱拿东西。
就在这时,牢牢紧闭的房门终于开了。
沈有志站在门口。
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珠大而突出,被切断手指的地方缠裹着几层脏污得看不出本色的粗布,上面浸出深黑的水液。
他一开门,那股腐臭味更加浓烈,熏得人捂着鼻子直往后退,有几个扛不住的更是直接吐了。
沈有志却浑然未觉。
他呆滞的目光扫过钱金莲浮肿的尸身,突然啐了口唾沫,恶狠狠骂道:“呸,那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大冬天把我婆娘逼得跳河,他怎么不去死!”
一墙之隔,陆石挺直的脊背忽然颤了颤。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立时有人站出来反驳他:“昨夜晚饭时我还见她骂骂咧咧地回了家,精神头足得很,可不像是要跳河的样子,怎能说是石哥儿逼的呢?”
“是啊是啊。”有人开始附和。
“说的对,你们一家子人造孽在先,若是换作我可没那么大的度量,莫说不答应你婆娘做帮工,就是打你个鼻青脸肿也没得话说!”
“你再这样胡乱指责,这白事你们谁爱办谁办,老娘不干了。”
一名妇人端起盆就走。
她在九溪涧做帮工,一日能挣十文工钱哩。主家待人又和善,不嫌她们力气小干得少,有时家里浆洗喂养忙不过来时半天工钱也给结,哪像这沈有志,一家子都泼皮无赖极了。
她一动作,接着又有几名妇人跟着她往外走。
刚走出几步,就见墙后转出来两人,那妇女惊呼了一声,连忙上前去拉他。
“嗨呀您来干什么,瞧着他那嘴脸,晦气不是!”
陆石拂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进院子里,围着的众人自动让出一条路,看着他走到阶下,与屋前的沈有志面对面。
断指之痛以及长期的生脓化疮之苦令他形销骨立,即便站在高两级的台阶上也显得那么瘦小,眼底闪烁着色厉内荏的微光。
“你还敢上门,我婆娘都被你逼死了——”
他指着面前高大挺拔的哥儿斥骂,脚跟却不自觉往后缩。
眼前这个欺压了他十几年的男人在虚张声势,陆石从未有一刻这么清楚地认知到,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在幼时的他身体和灵魂中烙下深深恐惧的人——
再也伤害不了他了。
于是,他沉声对沈有志,也是对院子里的所有人说道:“既然你怀疑是我逼死她,那不妨报官让官府验明真相。”
“啊这。”
报官到底是大事,钱金莲只是落水身亡,生前并无要致人死地的仇家,这在村里委实常见,何需多此一举?
沈德福动了动脚,正要上前劝说,就见沈有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了起来。
“报,报,报什么官?这婆娘就是一时想不开,赶紧,赶紧埋了!”
他背过身,不愿再看那尸身一眼。
陆石却不放过他:“我已托人去请衙差了。”
沈有志踉跄一步,脑袋磕在门框上:“哎呦!”
他捂着脑袋转身,苦脸兮兮对陆石道:“你说你这叫办的什么事?那婆娘的一双黑布鞋就脱在河岸上,明摆着自个儿跳河——”
“你如何知道她脱在河岸上的鞋是黑的?”陆石反问。
沈有志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张了张嘴,眼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我。我猜的!”
“女人家不就黑和蓝两色鞋么,她跳河怕弄脏鞋子,就,就脱下来放河岸上,对,就是这样!”
他的解释漏洞百出,且不说钱金莲并非爱惜钱物的性子,就说一个寻死之人,怎还会在乎鞋脏不脏?
“听他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昨晚他家吵得格外厉害,半夜还有人影跑出去,莫不就是钱氏?”
住在他屋后不远处的一户人家说道。
“沈满仓还嚷嚷别打他娘来着——那孩子人呢,快出来说一下咋回事!”
闹了这么久,屋里的另一个人却迟迟没有现身,众人的疑虑越发大,甚至有几人要推开沈有志进屋找人。
沈有志死死扒着屋门不让人进,但他那瘦弱身子怎抵得过几个汉子的蛮力,三下五除二掀开他就冲进了屋。
“呕!”
待看清屋里的景象,饶是他们这些胆大的都忍不住反胃。
沈满仓仰面躺在地上,死不瞑目地看着进来的每一个人,脑后流出的血铺满了大半个屋子,已经凝固成深红色的血浆,血腥气被屋里弥漫的腐臭味遮盖,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沈有志见状想跑,被陆石拎鸡崽一样拎了起来。
他闭着眼大喊:“我只是推了一下,他自己摔倒的,不干我事?那臭婆娘要报官——”
“所以你就尾随她出门,趁其不备偷偷将她推下河,还将鞋摆在岸上伪装成她自己跳河的假象?”
萧漓的声音响起,在他身后跟着两名带刀的衙差,见状上前将沈有志制住带走。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
死者从一个变成两个,沈德福眉间的褶皱能夹死苍蝇,最后也只得无奈叹气,摇头嘀咕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认命地上前收敛尸体。
沈家母子的丧事一切从简,念着同村情谊,乡亲们还是都去上了柱香,沈家嫁出去的两个女儿哭得肝肠寸断,但自知家人失德,怎敢埋怨旁人,守了一个大夜后便借口匆匆回夫家去了。
停灵三日,堂前无一人戴孝。
送葬那日,因大家凑的钱买不起棺材,遂用草席一裹,便这么抬着埋进了祖坟山。
望着稀疏几人的送葬队,陆石久久没有眨眼。
“沈有志会如何?”他突然问道。
身后站着一道清隽人影,同他一起遥遥望着上山的队伍,语声温凉:“杀妻杀子,死罪难逃。”
寒风卷着落叶在空中低旋,锣鼓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风中。
陆石驻足听了一会儿,突然说道:“都过去了。”
往事已随风而去,来日之路俱在脚下。
极品领盒饭啦,撒花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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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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