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已催陈管家,说是裁缝那边出了问题,”姜云笃身躬更低,“今日必督促办成,请外祖母放心。”
“下不为例。”杨娇面有不悦,“你娘这几日在码头盯船只修护和入仓,不要让宅里这些杂事扰她。”
“听说你还在跟那个乐师牵扯?”杨娇失望的长叹道,“有些事顺势而变,比强行纠正更好。”
“小辈明白。”姜云笃垂首,思索了一下,开口道,“只是仲荣……小辈还是想撞一下南墙。”
杨娇斜眼凝视姜云笃,沉默了片刻,决定放弃继续这个话头。她走到丫鬟拿来的首饰盒前,挑了一个阳绿翡翠手镯套上手腕。
“你也该在茶庄里学进些东西。”杨娇皱眉,而后挥了挥手,丫鬟端着四方檀木方盘过来,里面是摆放整齐的一些线香,“去祠堂上香吧。”
“是,外孙谨记在心。”姜云笃端正衣襟,露出双手掌心,虔诚接过丫鬟手里的方盘。行礼退至门外,直到丫鬟把门彻底关上,方转身离去。
“少爷,给我吧。”姜云笃的丫鬟燕儿从一边出来,伸出手想要端过去他手上的方盘。
“不用,我拿着,”他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你去跟仲荣说声今日外祖母和娘都不在。”
“是。”燕儿从岔口离开。
檐下昏暗,线香味儿却重。门口的石板连接处冒出潮湿的青苔,空气阴沉而浑厚。祠堂单独矗立在连廊中央,周围充斥香油和线香的气味,砖瓦新洁鲜艳,与其他屋子相比,显得有些突兀。一则是清扫得当,二是从前祠堂走水过,这栋乃是几十年前重建的,对比其他上百年的老建筑显得年轻不少。受此教训,后来德韵山庄四处都放着大缸蓄水以防万一。
姜云笃悄无声息的进去点香。苍蓝的天空底下,他身影冷冽,衣摆挥动,静寂如同鬼魅。
日复一日,这对姜云笃来说已是熟练的闭着眼都能完成的流程。由于长久休息不够,他脸色并不好看,棱角分明的脸上,所有肌肉纹理都垮下来,在突出眉骨的黑影下,显得阴沉疲倦。
心里估算完一整天行程后,他连早膳都没吃几口,就坐上马车直奔茶园。天边泛起白光,于他来说正是时候,透过马车窗棂洒进来的晨光,手上握着起卷儿的《皇明经世文编》,墨迹波光粼粼似麦浪划过。昨日宴席上杨花那番恭维话,姜云笃如何能听不出深意,江昌平十六岁已是亚元中举,他却才堪堪过童生试,秀才而已。商人地位低下,为人唾指,杨花期望他能考取功名,是不愿那般卑躬屈膝,使脊背都直不起来。
他凑在窗边,随马车摇摇晃晃,到西北郊时,眼睛酸痛不已。山路崎岖,下车时步子都险些踏不稳,好在山林通彻,清风徐徐,听着鸟语花香,走几步也醒过神了。
“少爷,已在翻查了。”魏支在门口揣着手等他。
姜云笃点点头,进园脚步愈快,“覆草之前腐肥可按量施下去了?”
寒露至霜降,为增强树势,需施“保命肥”,按不同品种和年限调配计量精心呵护,再深耕培土,也就是疏松土壤减少结冰,保护根颈,最后预留几片抗寒成熟叶。紧接着入冬,立刻得马不停蹄准备用量不少的秸秆,分为幼苗和成年树两类用量,厚厚覆盖上秸秆来保温,中间但凡一个步骤没到位,尤其是娇贵幼树,都可能捱不过冬。
“我一直盯着,应是不会出差错。”魏支跟在姜云笃后侧,一步并两步的走。
姜云笃目光看得远,越近越注意到四周飘散的丝丝缕缕的尘灰,闻到空气中余留的草木烟味儿,“你昨夜就来了?”姜云笃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走。
“今年冷的格外早,腊月初就下了小雪,我怕出变故,这几天日日住这儿。”魏支搓了搓手,拘谨的继续道,“昨夜凉的骨头直疼,一看果然是要结霜,半夜喊人一齐拾枝堆叶,天不亮燃起来,就是,没想到少爷您来这么早....”
夜集枯枝,落叶为堆,黎明前燃之,烟覆茶园,霜不能降。熏烟防霜,此法常见,不足为奇,奇的是魏支出乎意料的尽职尽责和上心,西北郊茶园颇大,他们得忙的一夜未睡。姜云笃伸手抓住漂浮的一丝漆黑灰烬,指尖捻了捻,留下黑印。不必担忧了,确实没出差错,损耗不会太大。
放下心,姜云笃立身仔细打量起魏支。杨花提过魏支,似乎跟他爹魏成业有些交情。今年上春茶那几次议会时候见过,他本是河坊街分号的掌柜,调来西北郊当了一月监工,事儿办的不错,杨花便让他总管西北郊茶园,权限更大,酬劳更多,平日也不怎么需要来看着,让茶园管事来河坊街跟他汇报就是。正常按杨花谨慎的性子,是绝不会让掌柜连带管理茶园,一个人运转收卖,没了中间的文件流程,尽管兵贵神速,却极易贪腐藏私做假账昧钱。
茶园收成不是定数,若私藏一部分茶叶以茶农名义售卖从中抽成,可以轻而易举做到而不被人所知,或利用掌柜身份暗里不留痕迹的在河坊街分号卖出去,再造假交给总号账房,姜云笃瞬间就能想出一万种悄无声息的揽财法子,足见险害之大,不可估量。他原本准备劝杨花,可转念想到魏成业又疑心是杨花特意给的油水,便无奈噤声。还以为魏支是攀他爹的光,得个肥差,今日看来,倒是自己小人之心。
魏支长着方脸厚唇,窄眼直鼻,与姜云笃齐高,由于一直低着头,显得人有些佝偻。姜云笃方才没看他,这会儿才发现魏支双手冻的红肿皲裂,发髻里还能看见几片没来得及清理的碎叶。魏支见姜云笃盯着他看没出声,又吸入太多灰,不知所措的咳嗽了几声。
“魏掌柜用心了。”姜云笃并没有提前告知魏支自己会来,能及时在门口迎接,应是很洞悉杨娇的心思。他意识到要对已知的关系脉络查漏补缺,正色看魏支,“去暖和暖和吧,我自己去园里。”
姜云笃挥了挥烟尘,抬手捂着口鼻,摆手让他去烤火,自己快步上了坡。
“多谢少爷体恤,我在棚里等您。”魏支的话还没说完,姜云笃就只剩个模糊影子。
他长吁一口气,叉腰伸了个懒腰,困得打起哈欠。这几年姜少爷开始在庄里忙活后,底下人都提心吊胆得紧,生怕出岔子。比起杨娇假和善的心里发寒,杨花永远笑得渗人那般摸不透心思,姜云笃直白明了多了,毫不掩饰的凛若冰霜,令人不寒而栗。许是想证明自己给他娘看,做起事来不分昼夜,逮哪儿熬哪儿,不歇息就罢了,偏偏脑子还活络,下达指令时不时让人摸不着头脑,好不容易弄明白事都做完半晌了。由于没几个人能跟上他步子,大伙儿私下说起他,脸都皱得跟苦瓜似的。
自从在西北郊茶园做了这监工,他原本按部就班的舒心小日子是彻底结束了。杨花笑眯眯在众人面前委任他的脸历历在目,魏支手贴着炭火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好在薪俸涨了许多,忙起来不着家,娘子也很是体谅。对于这份差事,他谨慎非常,离当筛检工已过十几年,掌柜当得体面,早忘记怎么养茶树。他不得不拾起幼时读学堂那几年识的字,斥重金咬牙买了《农政全书》回来翻阅。若真能选择,他倒宁愿少些薪俸,不必时常奔波,只当个茶铺掌柜足矣。不过,他苦涩的想,日后跟娘子有孩子,最好在茶铺附近,还是得有个自己的屋子住才好。扬州府房契可不便宜,河坊街更是价格惊人。
魏支倚坐在炭火旁,听竹棚上盖得茅草被风吹得“哗啦啦”的声响,几乎要昏睡过去。
“魏掌柜醒醒。”魏支听见声迷迷瞪瞪睁眼,看见姜云笃肃立的身形,想都没想就弹起身往棚外走。这人怎么能不累呢,魏支心里仰天长啸。
“只有几株幼树叶片轻微褐变,魏掌柜盯的仔细,我很放心。”姜云笃不近炭火,直视魏支的脸继续说,“郊外冷,魏掌柜回家里睡吧,几日未回甚是辛劳,等会儿坐我马车进城,回去陪陪妻子。”
“谢少爷好意,在下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魏支谦卑应道。
“该说的,我已嘱咐管事和马夫。”姜云笃没耐心多费口舌,马上就准备走,“魏掌柜别忘了河坊街的茶铺,年底要清算的账目及时送来。”
姜云笃不跟魏支进城,而是骑马先走,许是还要去其他茶园,步履很是匆忙。
魏支刚上姜云笃的马车,马夫就给他递上手炉,拨开毛毡帷幔,底板扎实铺着厚羊毛毯,内壁黏贴画着松枝梅花的桑皮纸,甚至车辕与车厢连接处都加装了皮质密封条,车内挂着的熏香布袋散出淡淡木香,待魏支坐定后,又有人推进来一个铜制艾绒脚炉,刚刚还冷得发僵的身体没过多时就通身发热起来。
有钱真好。魏支缩在座椅上的狐裘里窝囊的流下大颗泪珠。
他大口嚼糕点,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终于发狠地暗下决心,不能再怯懦,得过且过了。他要在扬州府扎根,让妻子过上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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