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卯时,辗转反侧了一宿不曾入睡的赵瑾行便起身继续批阅奏折,外头的雨又连着下了整夜。
好在过了会能够隐隐看得到熹微的晨光,总算叫那些忙着朝会的臣子不至于淋着雨前来议政。
昨日才将将处置完京郊的山洪,便又听到今年西北大旱,恐怕到时秋收的粮食税要减少三成。
上辈子西北的旱情严峻,而边关之外的匈奴和楼兰等外族更是颗粒无收,就连牛羊也因为干旱无青草而亡,以至于到了冬日里他们便联手一同在边关之地烧杀抢掠,让赵国百姓死伤无数。
现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囤粮和招募兵将,以备来日战事又起的风波。
户部尚书郑玄道:“招募兵将固然是有利于社稷的长久至计,可现在朝中除却李家,并无可领兵之人。倘若再度让李家手中的兵权日广,恐怕日后会生出事端。”
郑玄虽出身二流世家郑家,可他的堂妹却是王家的姻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些个世家贵族们几乎像是个盘根错节的蛛网,在整个赵国的朝堂上连成一片。
这边刚说完,就听到督察御史周归允上前:“陛下所说的囤粮一事,臣下却有本奏,如今西北干旱,可江南等地却多有余粮,不若增加税收,便可解决边关兵将的粮草空虚之事。”
但一侧头发花白的何尚书立马不同意了:“道圣有云,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富慈孝。陛下自监国以来,向来主张仁政爱民,削减赋税以德服众,如今却要为了穷兵黩武而横加赋税,岂不有违当日仁政之道。”
赵瑾行抬眸冷冷扫了一眼:“那诸位之言,以为朝中还有谁有将才之能?”
这些文臣最好在口舌之上逞强,将仁政爱民之词挂在嘴上,可却根本没有亲眼目睹过匈奴掠边之时,百姓死伤惨重、流离失所的无望。
群臣被这一眼所震慑,没人上赶着去触这个霉头,又聚在一起讨论了好一会招兵囤粮的细节,听得赵瑾行有些烦躁,但好歹是有了些谋划。
他上辈子经历过不少这样的朝会,倒也没有被朝臣们牵着鼻子走,心里还在思量着,若是运送粮草,恐怕还得一个信得过的人来担任这个粮草押运官。
朝中能够担当此任的,恐怕也只有未来得封中郎将的薛承云了。
招兵囤粮不是小事,即便有了章程,也要在日后由翰林院草拟诏书之后再徐徐图之,再急迫也需得十天半个月才能走完流程。
朝会之上忙忙碌碌,而后赵瑾行便急急忙忙回到了寝宫,将沉重的朝服换下,一旁侍奉的太监挑了几套常穿戴的衣衫,却见自家向来不在乎这些的陛下摇了摇头。
直到穿戴好,在铜镜里头照了照,赵瑾行这才满意的叫人摆驾起身。
如今京城里头最时兴的便是四经绞罗料子做得夏衫,进贡到皇城里的多是紫色,再在暗处用金线细细绣了五爪金龙,亮处又精心用了银线描画了祥云,穿在赵瑾行的身上果然风度翩翩。
可惜他忘了,连着下了三日的雨,昨夜到现在不过刚停了两个时辰便又开始了下雨,一阵风带着雨吹过来,叫步辇上的赵瑾行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恰好抬轿的内侍刚入御花园便在碎石上打了个滑,有惊无险地放下步辇之后,同行的内侍们都吓得赶忙跪下不停磕头。
赵瑾行原有些烦躁,却又想起现下李芷荷那边已经知道了自己要去见她,定然已经在苦苦等候了,一时倒也不再怪罪。
在他回忆里,李芷荷向来都是在等着自己的,从入宫以来便是如此。处理朝政之后无论多晚,只要到了栖荷宫,总能看到为自己留着的灯火通明。
罢了,总归是自己亏欠了李芷荷,现在去见她也不必再耽搁。
想到此处,赵瑾行便下了銮驾不由得加快脚步朝着静心阁走去,身后跟着撑伞的内侍也不得不跟着一路小跑起来。
此时他才感觉到李芷荷如今所住的地方是如此偏僻,一行人走了半晌,这才在雨中看到不远处静心阁的宫门。
宫门开了。
静心阁主殿内,众丫鬟们借屏气敛声,恭敬肃穆地立在一旁。
李芷荷早在清晨就知道了这消息,虽有些诧异,却还是由着宫人按照品阶打扮得宜。只是夏翠想要替她簪上先前皇帝送来赏赐的头面之时,却被她摆手拒绝了。
她在心里头暗暗叹息,对方最讨厌的便是富丽堂皇的妆饰,这一世不知谢太后在他那里说了什么,这人似乎对自己的提防之心更胜。
赵瑾行穿着一身四经绞罗紫衣,头上戴着簇新的发冠,金银线交错在室内微微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有种熠熠生辉之感。只不过这衣裳好看归好看,可到底还是根本不抵外头连夜落雨的阴寒之气。
隐隐感觉自己想要咳嗦,赵瑾行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好容易见到李芷荷,难道刚见面就要如此失礼吗?
可身体上的不适哪里是能够随便忍下的,赵瑾行端坐在主位上,只觉得自己浑身好像被寒风裹住了,没开口说话,脸色也不自觉的沉了下去。
好在外头的宫人前来奉茶,李芷荷刚好抬头扫过赵瑾行的脸,瞧着他面沉如水,又在心中忍不住叹气。
他果然是不喜欢自己,前世来见自己的时候,李芷荷只顾得心中欢喜,怀揣着少女心事羞怯的不曾细细打量。这一世细细看来,在一开始对方便看自己不顺眼。
不过好在李芷荷知晓,只要自己不妄图争宠夺爱诞下皇子,赵瑾行估计也不会对自己赶尽杀绝,顶多会让自己这里变成冷宫罢了。
再者说,给父兄的信应该已经快到了,恐怕七日之后定然能够收到回信,只要家人能够平安顺遂,有无兵权对李家来说没有什么差别。
更何况赵瑾行绝对是个称职的皇帝,若是这一世能够和李家不再有隔阂,边关的百姓定然能够免去前世的战乱之苦。
若是幸运,说不定父亲年事已高之后,还可以入京述职,到时候自己还能够得见上一面。
前世她等了那样久,可边关的战乱根本不曾停歇过,父亲伤了,病了,老了,她什么办法都没有,直到她死了……
但这一世不会了,想到这里,李芷荷唇角微微翘了翘,只要她不再执着于帝王的喜欢,即便身处在深宫又如何,她的心没有被困住。
前世的那场大火彻底让李芷荷清醒了,她捧起自己手中的热茶,目光不再有丝毫的犹疑,唇角也带了笑——那些都过去了。
赵瑾行看着她的拘谨,只觉得有些不适应,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想说的话,唯有同样端起手中的热茶,这才稍稍缓和了心情。
他总算是见到她了。
上辈子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总是李芷荷在对自己说话,说的不过是些日常散碎的事,宫里的大小事务,谢太后的病情,就算是偶尔看到一只毛色不同的鸟,都要带着笑给自己仔仔细细地说上一说。
可两个人还是谁都没开口说话。
若是换了以前,这个时候赵瑾行定然会说朝中有事,转身便走了,但现在他却悠然的喝了一口热茶,目光略过身侧的李芷荷,只觉得这样的宁静倒也不错。
外头的风声又起了,雨更是越下越大,天色在这晌午便暗的如同黄昏,宫人们来往无声,次第点灯。
赵瑾行放下手中的热茶,侧过眼眸,刚巧看到李芷荷眼底那抹还没有落下的笑意。
朦胧的烛火之下,她的眉眼还和先前一样好看,雪白的脖颈纤细又修长,鸦黑的头发挽着,坠了几支素色秀气的玉簪。
赵瑾行的目光顿了顿,他记得前世李芷荷最喜欢那些艳丽精巧的首饰,所以便开了自己私库,按着她的喜好挑了不少。可是再多看几眼,很明显便看到李芷荷身上半点自己所赠的首饰也无。
他微微皱了皱眉,这玉簪好看是好看,可是太素了,李芷荷不适合这样的装扮。
李芷荷又见他似乎皱了皱眉,便在心中暗喜,果然是不待见她,恐怕下一句开口的话就是要去处理朝政了。
赵瑾行却在心里头盘算着,她要是喜欢玉簪,白玉色不衬她,需得碧玉或是翡翠才好看些。
两人心里各怀鬼胎,却各自都放下了热茶,先等着对方开口。
“这几日天寒,贵妃可要注意身体。”
赵瑾行回过神,见对方还不肯说话,只以为是她有些害羞,便难得主动开了口。
李芷荷怔愣了一下,这莫不是怪罪自己先前生病之事,可不是已经请过太医前来诊脉了吗?他怎么还要试探自己?
可她打量了对方一眼,却看到他虽然面色沉沉,并没有恼怒之感,李芷荷只觉得拿不准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赶紧起身恭敬地行礼:“妾身多谢陛下关心。”
礼数不出半分错,可却根本不像赵瑾行预想中的回答,他还以为对方和上辈子最开始那样……
可这样拘谨疏离的李芷荷,却让赵瑾行直直愣在了那里,不过他还是有些波澜不惊的端坐着。
“朕听闻西北大旱,恐边关再起战乱,决意早些筹集粮草送往边关,不知贵妃自边关一路行来,可有什么良策?”
这一声好似惊雷,蓦地叫李芷荷愣在了那里,上辈子赵瑾行所选的粮草押运官乃是王家的旁支,粮草送到边关便少了大半。
到最后追责之事,也扑朔迷离不了了之,他既然在自己面前提起这事,李芷荷想要开口提议,却又将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
后宫不得干政。
她怎么会忘了跪在殿前那乌金砖之上,寒冷刺骨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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