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蠹虫(一)

艳阳高照,时已过午。位于鄯阳县北厢坊升平街南路的秦府门前,一辆挂着“洛”字灯笼的马车,稳稳停了下来。

“吁——”驾车的小厮勒住马,望着眼前中门大开、连两边石雕白虎的脖子上都系着白布的秦府,不由一愣。他扭身东张西望一番,旋即重新定睛,对着用金漆写着“秦府”两个打字的牌匾犯嘀咕:“这,我也没走错吧?”

“怎么停了?是到了吗?”车里传来年轻男子的哈欠声。

“郎君……”小厮硬着头皮跳下马车,掀开帘子,低低道,“到是到了,只是……还请您自己出来看。”

听见随从这么说,车里的男子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地探出半个身子。被临时喊去抬东西的门房这时走了出来,见到眼熟的朱漆黑轮马车,忙小跑着上前。

“小的胡俊,请洛二郎君安。”

“困啊——”

洛弢在小厮的搀扶下,踩着木阶落了地,这才睁开沉重的双眼。待看清楚眼前的秦府装饰后,又瞧了瞧腰上绑了白布条子的胡俊,登时愣在了原地:“哎呀!姑姑,我、侄儿,侄儿来迟了……”

“我收到的是婚礼请柬啊,怎么、怎么……表哥、我那可怜的表哥!”

“呜呜——”

意识到“冲喜”失败,秦怀金一命呜呼后,洛弢眼睛一转,泪水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他一边伤心地哭,一边屈膝便跪,捶打着铺在脚下的石板。

“洛二郎?”

“郎君?”

后下车的书童见主人如此,当即明白了。他挤开面面相觑的自家车夫和秦府门房,也是双腿一软,跟着跪地,开始啼哭:“秦大郎君,我家郎君来迟了……”

“表哥,我的表哥,呜呜——”

“都怪我,没能早点过来。这下,只能奠你了……表哥,我的表哥呦!”

洛弢是个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常年混迹市井,和泼皮无赖没什么区别。是故他装腔作势起来,也手拿把掐。试想,正经人家的郎君,谁会不按礼法,在大街上演这一出?

一来,那去世的秦怀金,和他同辈亦同岁,当不起这一跪;二来,两人虽为中表之亲,却只沾点血缘关系,连交情都谈不上;三来,洛弢此举,不符合“尊尊亲亲”的礼法。这于理、于情、于法都不合的事,洛弢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算是一连丢了两家的人!

而且,讲究的人家,哭灵也有时间规定。负责吹打的乐师都没开始,讣贴还未尽数分发,哪里能跳到这一步?

“是谁在外头哭?”

“不是还没到时候?”

听到外头隐隐有人泣声,换好齐衰走到大厅的秦怀玉剑眉紧蹙。可惜,影壁遮挡了视线,她敏锐的目力无法施展。闻言,跟在她身后的梁丰忙转身,吩咐侍立在侧的儿子:“你去瞧瞧,快去快回。”

“是。”梁九思应声去了。

不一会儿,他就和胡俊一起扶着涕泗横流的洛家二郎归来。抹着眼泪的书童和哭不出来的车夫跟在后面,低着头,姿态放得很低。

“娘子,是洛二郎来了。”

“我长眼睛了。”见到来人,秦怀玉语气不善,唬得多嘴的梁丰身子一抖。

“表哥、表哥……”洛弢狭长的眼睛抿成了一条缝,脸上的鼻涕、泪水混在一起,沾这灰尘糊成一团,看上去十分恶心。配上他发福后愈发肥头大耳的脑袋,更显滑稽。

见洛弢“伤心”到无法对答,书童配合地凑上,一边拿帕子给他擦脸上的秽物,一边抽泣道:“秦小娘子,听闻、听闻贵府郎君仙逝,我家郎君深感惋惜。”

“想起昔日种种,不由悲从中来,所以情不自禁,累您担忧了……”

板着脸的秦怀玉:“……”

她哪里担忧了?

她明明是反感!

再说了,秦怀金和她一样讨厌洛弢这个表亲。整日里书不好好读,商不好好学,总在心里打算盘,想着不劳而获的美差。真不知道,她敬爱了一辈子的外公,怎么有这种孙子!

算了,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至少他虽然坏,但是还不蠢。犯法的事儿不敢碰,顶多就是贪财好色,闹出许多笑话。反正洛家能出钱摆平,一般也不碍着秦家什么。

窥见秦怀玉面色不虞,梁丰默默挪远了一步。果然,下一秒,他就听见他家娘子冷笑一声,咬字如切冰,清脆寒凉:“没想到表哥如此重情,倒令我这个做亲妹妹的无地自容了。”

“梁丰。”

“小的在。”

“没看见表哥急匆匆的来,连衣冠都无心整理?这压领上,还留着两个口脂印呢!快去,拿一套缌麻过来,给表哥更换。”

“小的这就去……”梁丰连忙应下,转身离去之前,好奇地瞄了一眼洛弢藏青色直裰的白色交领。这一看,还真看见些猫腻。颜色浅淡的粉痕,有着唇的弧度、形状。再仔细一嗅,鼻尖果真有股似有若无的香气。

呸!

梁丰总算明白,秦怀玉方才为为何的脸色那样难看了。嘴上说伤心难过,身体却很诚实。一大早该到的人,交过午时才姗姗来迟,感情失去寻花问柳了。朝廷早在二十年前就取缔了所有“以色为市”的风月场所,难为他找得到门路……

被拆穿的洛弢脸皮厚,一点不觉得尴尬。不过,倒是没继续哭了。因为睁开眼睛的他发现,一身孝的表妹,今天看起来格外俏。

要说不同,秦怀玉今天穿的是粗疏的麻布,一般束起戴冠的头发也放了下来。秀发如瀑,垂散脑后,还别了两根素银钗。或许这么做,让习惯了干练利落打扮的她,看起来更像寻常女子了。人靠衣冠马靠鞍,眉眼的锋利和脸部的棱角,多少被这套衣服和发型变得柔和了几分。

察觉到洛弢色眯眯的眼神,秦怀玉的脸色愈发差了。不过大庭广众之下,他是有贼心没贼胆。且眼下,处理好兄长的丧事最要紧,不宜节外生枝。但继续对着这头猪,她是万万没法忍的。

还是早点把人打发了好。

思及此,秦怀玉淡淡道:“表哥虽然来迟了,但还能帮上些忙。”

“表妹开口,什么忙我都愿意帮。”说着,洛弢松开了胡俊和梁九思的胳膊,自己站定,掸了掸衣物上沾染的尘埃。还很不讲究的用广袖抹了把脸,露出生了黄渍的牙和一对浅浅的面靥:“而且,偌大的秦府,没个男人掌事怎么成?”

“我观表妹脸色,都不如之前红润了。眼下浮青,面色发黄,嘴角冒泡,一看就是熬夜上火、操心伤肝。”

“虽然现在,女孩子也有读书入仕的权力,但终究是要嫁人的。这脸蛋和身材呀,一定……要好好爱护!”

他说这话时,目露淫光,语气也抑扬顿挫。细长的眼睛更是阖成一条缝,咧开嘴巴,甚至能看见上下两排的大牙。秦怀玉第一次恨自己的眼睛和鼻子如此灵敏,不仅看得见洛弢大牙缝里藏着的隔夜肉,而且还嗅到了浓郁的、混着酒气的口臭。

呕——

胃里开始反酸,秦怀玉没忍住,捂住嘴后退了一步。现在才从她眼中看到鄙夷和嫌弃,洛弢意外地扬了扬只有半截的淡眉。他这个表妹,才一个月不见,就又沉稳不少。

三息之后,秦怀玉放下手,改用嘴巴呼吸,婉言谢绝道:“我家的事,就不劳表哥费心了。族中尚有几位靠得住的老人,可以从旁协助。有他们帮忙,兄长的丧事我完全可以操持。”

想趁此机会咬秦家这块肥肉的豺狼这么多,你跟他们比算什么?

我连他们都能拿捏,对付你不是顺手的事儿?

脸蛋和身材,呵呵……

百步穿杨的膂力,骨节分明的大掌,见识过她本事的同窗都说好。看来有机会,也得让她这位“亲爱的”表哥,领教一下。不然,他永远对十六岁就能披甲十斤、奔行八里的将门之后一无所知。

想到有可能暴揍这个猪头一顿,秦怀玉郁结的心都豁然开朗了。她不愿再同洛弢废话,借口还有要事,让梁九思待会领他去找洛楹,就转身离开了。

见她头也不回地远去,洛弢自觉无趣,也没再假哭假嚎。在梁丰把衣服送来后,也就甩开梁九思,轻车熟路地奔福熙堂去了。

福熙堂中,伤心欲绝的洛楹,已是肉眼可见的形销。吃也吃不下,喝也喝不下,嘴唇干裂,双眼通红,活像害了病。就连从前精心保养的乌发,鬓边也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的王萍,也跟着熬掉了膘。

“夫人,”她接过小丫头送来的人参乌鸡汤,拿汤匙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到双目无神的洛楹嘴边,忧心忡忡道,“多少用些东西吧,小的看,您下唇都起皮流血了。”

“就连头发,也开始枯黄……”

食补半辈子,黑芝麻、黑木耳、黑米,不知吃了多少。好容易养出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跟双十年华的姑娘没差。现在不吃不喝、又哭又熬,多年心血是肉眼可见的化为了乌有。

可惜,魂不守舍地洛楹连应声也不应声。王萍的一片好心,反换来她将身一扭,整个人背对着外面。见洛楹如此反应,王萍搁下碗勺,开始唉声叹气:“送回去继续煨着,等夫人心情好点再说。”

“是。”小丫鬟点头,端着汤离开了。

“呦,好香的鸡汤!”

阔步走进屋子里的洛弢,刚巧在门口遇到怯生生的小姑娘。他细小的眼睛在对方脸蛋和胸脯上扫了扫,旋即挪开,伸出十指短胖但白皙的手,直接端起那碗汤,继续往里走。

十在:吃绝户的又来了,秦怀玉请注意!

秦怀玉:收到,正在蓄力大招。

施芸:?

十在:真怕你给他一巴掌,还要被舔手心。

秦怀玉:放心,我用脚踹。

注:

齐衰:古丧服名,“五服”中列位二等,次于斩衰。

缌麻:古丧服名,“五服”中最轻者,细麻布制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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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蠹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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