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到洛楹那边的伺候丫鬟,偷偷过来汇报栖迟轩方才的骚动时,秦怀玉正在试喜服。梁丰提议按照民间习俗,在新郎官无法拜堂的时候,用大公鸡来替。有俗语为证,曰:“阿姑代拜堂,公鸡陪洞房。”
但秦怀玉并不满意这个安排,毕竟秦怀金的婚服,在他加冠后就备下了。请的永兴军路最好的绣娘,用的洛楹重金购得的最好的绸缎。她偶然瞥过一眼,就对那罩布下、挂架上的“红男”婚服,念念不忘了。如今有机会自己穿一回,干嘛不呢?
再说,施云又长得……
秦怀玉若无其事地端起手边凉透的茶水,抿唇轻轻碰了碰:“事起仓促,现在没有合适的傧相人选,难道让我去抱公鸡?”
“与其如此,倒不如少费些劲儿,由我直接穿了我哥的喜服去和人家姑娘拜堂。”
“这……”梁丰讷讷道,“娘子,这恐怕不合规矩。”
“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外头也有先例。”
她搁下霜雪般瓷白的盏,木、瓷相接处,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先帝最后一次北伐时,河东有个武经郎在新婚当天收到调令。军令如山,他只得匆匆辞行才敲锣打鼓迎进门的妻子,跟传令官走了。当天拜堂,就是其亲妹代劳的。”
“战后论功行赏,官家听闻此事,特意召见,还给他连擢三级,升了拱卫大夫,进库部司员外郎。其妻其妹,亦得了赐金。”
她是前途无量的十六岁举人,在大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风气仍大行其道的今时,备受尊崇。梁丰作为秦家的管家、没有功名的白身,自然不敢同她辩驳。见她搬出自己没听过的例子,只得连连点头:“小的见识浅,娘子勿怪,一切听娘子安排就是。”
与曾经强盛到万国来朝的姚虞那艳丽奢华的风格不同,大周自建国以来,就崇尚自然简朴。上至天子,下到百官,从头到脚、由内而外,都追求典雅恬淡。但对于好不容易能在婚礼这件人生大事上,正大光明“僭越”一次的黎庶,当然要追求衣冠之华。
“借绯”就不必说了,哪怕白身,也能里头穿对襟直领、外面罩朱红长袍。用以别尊卑、明贵贱、分高低的帝后专用图案,诸如龙凤之类,也获准成对出现在喜服上。有条件的人家,则能更加奢侈。
洛楹给秦怀金准备的那套婚服,用的布料是寸金的章彩绮丽的织锦提花,这可比“远观只一色,近见显纹采”的暗花官绫要鲜亮。上头鸳鸯、锦鲤、祥云、并蒂莲、水波纹等图样,还特意使比发丝细的柔软金线勾了圈轮廓。
常言道:人靠衣装马靠鞍。秦怀玉祖上,无论男女,长相都十分端正。到了她,运气好,遗传了爹和娘所有的优点。脑子、身子,鼻子、招子,俱数上乘。以至她换上这身衣服后,进来的孙华卿,险些不敢认。
一旁的捧镜的侍女见了,亦纷纷红了脸:“娘子穿这身,倒比平日里裙钗模样,好看许多。”
“翠霞……”替她整理衣角处些许褶皱的丫鬟也仰起头,害羞的同身侧捧了腰带的同伴低语,“你快瞧娘子……”
名为翠霞的婢子含笑道:“小的看,娘子比府中祠堂里的挂画上,那几位着甲的老将军还风光哩!”
“得,”看见她们鲜活生动的羞颜,秦怀玉忍不住弯了弯眼,“平日里我带给你们的饴糖,都没白吃,嘴是一个比一个甜。”
“小的们实话实说……”
“就是!”
哗啦——
秦怀玉缓缓转过身,含笑的美目和珠帘后偷看的孙华卿正巧撞着。后者愰了下神,攘在一侧的珠串滑落相碰,发出清脆的玉鸣。
她目不转睛,盯着向她走来的秦怀玉。冠服端严,顾盼含章;仪表俊丽,神情闲远。就连声音,也敲金戛玉:“姐姐。”
“我穿这身,好看么?”
屋子里所有人,都追逐着秦怀玉的目光,望向孙华卿。躲在长袖的指甲轻轻掐了掐掌心,孙华卿矜持地颔首,尽量避免有人看出自己异样:“玉质金相,人如其文。”
秦怀玉叹了口气,垂头道:“果然,字还是拖了我的后腿……衣服也是,有点太长了。”
“要改吗?”一旁的翠霞问。
“算了,”秦怀玉不假思索,“毕竟不是我的衣服,临时穿一回,没必要动。再说,绣娘都在改施姑娘那套。来,先帮我脱了,等拜堂前再换,免得弄脏。”
“是。”
说着,翠霞和另一名唤作春笙的婢女,开始小心翼翼地替秦怀玉更衣。
孙华卿站在一旁,横竖不能插手,便搭话道:“青瑜,你说的这位施姑娘,就是怀金兄的恩人?”
“嗯。”
秦怀玉侧首,隔着帮忙的婢女,对她解释:“忘记告诉姐姐了,不过不要紧,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而且,见了她我才知道……”
“什么?”
“没什么。”秦怀玉顿了顿,但笑不语。
——
青山吞日的时候,张灯结彩的秦府开了中门迎客。噼里啪啦的“万紫千红”放了一挂又一挂,硝石和硫磺味道十分刺鼻,呛人的白烟熏得人眼疼。不多时,院中奏起悦耳的丝竹之音。
然而“冲喜”并非真正的喜事,又办的仓促,所以披红挂彩的秦府,显得门庭冷落。不过同县中,有来往的人家还是送了礼的。至于秦氏族人,猝闻亲戚中最富裕的一家没了男丁,眼巴巴就来了,一步也不肯挪。
“唉,英年早逝,可惜了这么大的家业!”
“是啊,留下这对孤女寡母,如何照应得过来?”
“怀玉还在读书,年后更是要进京赶考,不好太分心。族长,我们秦氏同气连枝,免不得帮衬一二。”
“行了,先闭上你的嘴,真当旁人不长耳朵?观礼!”瞥见牵巾走入眼帘的新人,鄯阳县秦氏族长秦瑱低斥了两句身旁没有眼色的堂弟,扭过身去。
“是……”
握着中间挽了大大的同心结的红绸牵绳的施芸,手心都是汗。从小到大,除了乡里的酬神庙会,她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即便头上覆了盖头,她也能从周围嘈杂的人声,判断观礼的宾客挤满了厅堂。
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自己嫁出去了?
衣香鬓影,金玉压身。被那群陌生的姑娘们脱光了,摁在一点儿木头味没有的打磨光滑浴盆里,用没见过的东西搓洗,施芸的背现在都还有些酸疼。这种奇妙的感觉和身上水一样柔软的丝绸深衣,以及周围的窃窃私语、脚下的彩屑白烟,都在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
可惜,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那些姑娘拿了胭脂水粉在她脸上和唇上搽,却不给她看镜子。华服丽饰,只匆匆见过一面就上了两次身。不知道找什么香熏的,倒是芳泽怡人。
“哼。”坐在上首的洛楹见秦怀玉携盖了脸的新妇近前,半点好脸色也无。
“这是那丫头?”
“是,她代兄拜堂……”
“长得真俊呐!”
“女不女、男不男,哪里好?唉……乾坤颠倒,都是那姚皇开的坏头,还有当今!”
“你搁这儿嘟囔什么,想掉脑袋吗?”
听着身后的族亲越说越离谱,秦瑱重重咳了一声,以作警示。秦怀玉循声望去,关切道:“叔爷嗓子不舒服?早知如此,就不叨扰您了。”
“不妨事,”秦瑱又咳了一声,喟叹道,“能给大郎主婚,本是我的福气,只可惜……唉……”
“吉时已到,”差人看过刻漏的的梁丰转身,先看了一眼秦怀玉,然后面向坐在那里的高堂,躬身道,“夫人、娘子,可以开始了。”
孙华卿面不改色地打量秦怀玉和她身边看不见模样的姑娘,藏在袖下的双手用力绞着帕子。被赶鸭子上架的洛楹自然没好气,直直地盯着那红盖头,似乎要用眼神把它戳个窟窿:“什么吉时?”
“亏得你忽悠我一双儿女,做出这种丢智的事儿!”
“今儿没什么外人在,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自己挟恩,想嫁进来当未亡人,我遂你的愿就是。但秦家的媳妇,可不是好当的。享福,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命。”
察觉到手中的牵巾一绷,秦怀玉连忙开口:“事已至此,娘,莫要误了时辰。族长,可以开始了。”
对上她凌厉的眼神,族长点点头,清了清嗓子,按照鄯阳婚礼的习俗,高声陈词:“欣逢吉日,淑气临门。喜此日阴阳合和,两姓联姻;庆今宵君子佳人,良缘永结……”
时下成亲,主婚人所念的颂喜之词,翻来覆去就是那些。秦瑱作为鄯阳县秦氏的族长,给晚辈主婚理所当然。难为他知天命之年,平时走路都要拄着拐,这几句吉祥话倒是讲得声如洪钟。
“一拜天地——”
因为一切从简,念完祷词,仪式就接近尾声。秦怀玉听见这四个字,不由松了口气。她放慢自己的动作,缓缓转身,跟着一旁姿势略显僵硬的新娘子,同时间跪了下去。
“二拜高堂——”
搀着秦家新妇的流盈,脸色和上首的洛夫人一样难看。倒是秦怀玉,化了妆后,打量起来温和许多。原本棱角分明的一张脸,被脂粉敷得圆润了些,眉宇间锋芒尽敛。曳着不是特别合身的喜服,宽肩窄腰不显。
“夫妻对拜——”
不知为何,孙华卿感到十分不安。她紧紧地揪住手中的帕子,踮起脚,想看清代兄拜堂的好友,屈膝俯身时脸上真正的表情。可惜秦怀玉已经低下了头,她什么也看不见……
“礼成,送入洞房。”
伴随秦瑱最后一句浑厚的致辞,这场众人眼中的“闹剧”终于进入尾声。已经站起身的秦怀玉,转而去扶顶了红盖头的新妇、她那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嫂嫂。
冲喜不闹洞房,梁丰按秦怀玉的吩咐,拱手对满堂来客道:“礼毕,诸位贵客可以随小的移步膳厅去吃酒了。”
“请——”
“烦请族长先替我招呼片刻,怀玉送嫂嫂入室,去去就回。”手里还牵着巾秦怀玉朝秦瑱俯身一揖。
因着秦怀玉有功名在身,秦瑱不敢受,客气地摆摆手:“分内之事,怀玉无须挂怀。你去就是,我虽然上了年纪,但还中些用。”
“多谢族长。”
“……”洛楹仍死死地盯着红盖头,好奇红盖头下面,这个把她一双儿女迷得神魂颠倒的乡野村姑,到底长什么模样。可惜,现在依旧不是发作的时候。
十在:文中提到的不知名历史人物来自作者其他作品,跟这篇属于同一个世界不同时空。
秦怀玉:元宇宙?
施芸:她是这么想的,但写不写得完整,未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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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登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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