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岁的小沙弥,脸上的奶膘还未退下去,蹦蹦哒哒地走在青石阶上,脸蛋子都跟着一晃一晃,一边迈上山门,一边回头看,歪着脑袋催道:“施主,你们快跟上来呀,法师等着呢!”
他这样小,还什么都不懂呢,就这般离了尘世,每日守着那清规戒律都是欢欢喜喜的,走在高高的青石阶上,盼着把客人带去见师父,然后就能和师弟师兄们一块用斋饭。
哦,今天还有素包子吃。
谢旃听那小和尚催,刚要快步跟上,又被母亲陈随卿拉住。
“慢慢走,不要着急,若是流了汗,你身上的香开始逸散,效用就没有了。”
谢旃脚步又慢下来,啮着唇,跟在母亲后边。
她千思万想也没有想到,这样悖逆的主意,母亲竟然能答应。
许是看透了她的想法,陈随卿垂首哼笑了一声,回过身将女儿贴于面的青丝捋到耳后,怜惜地开了口:“谁让你是我唯一的闺女呢,我的心肝宝贝疙瘩,我怎么能舍下你,让你在那尼姑庵里凋落了?”
她的女儿,自小和几个兄弟一块儿读书,也没有差了哪一丝哪一毫,十四岁行宫围猎,一首颂圣诗才惊四座,名震京华。
十五岁那年,太子妃薨逝,圣上下旨将这宝贝疙瘩赐给太子做继妃,这才收敛脾气,学那管家算账、处理六宫事务的本事。
多好啊,十五岁就终生有靠了,太子没有嫡子,只要谢旃过门生下男嗣,就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太子,即便是没有男嗣,教养一个庶子也不影响她的皇后之位。
可偏偏天妒娇娘,当时谁也没有诊断出来太子妃是感染了时疫才去世的,等到太子也有了症状时,一切都晚了。
那么些灵丹妙药,灌下去也不见效用,没过三个月便随着先太子妃一块走了。
可恨那个狠心的镇国公,他也配为人父?叫女儿守了望门寡不够,刚出夫孝便将这个心肝儿送到青云庵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叫镇国公夫人如何受得了?
她牵着女儿的手,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泪潸潸的,也不敢回头叫女儿看见。
当母亲,她其实是悔的,“都怨我,给你取了‘梵奴’的小名,以为叫你名字带着佛的庇佑,能平平安安长大了,谁承想倒真叫你成了‘梵奴’,要念一辈子经……”
陈随卿说着,泣不成声,谢旃攥紧了母亲的手,语里也是瓮声瓮气:“母亲,您还记得吗?圣上下旨时,您带着女儿去济通寺求佛祖庇佑……”
当时求了签,木签上用朱砂写着“金光万道照紫微,凤舞龙飞绕殿帷。”
大师接过签,先念一声“阿弥陀佛”,说这签从没有人抽中过,紫微星乃帝星,金光万道照耀,预示帝王之气,而凤为后,龙为帝,男子得中便能位登九五,女子得中便能母仪天下。
当时母女二人,都以为是最吉利不过的兆头。
可如今……
“先太子没了,说不定下一个太子就是这四皇子,才叫我来这儿呢?”她细声细语地安慰母亲,实则自己心中也不敢相信。
四皇子的确是不一般,出生在四月初八佛诞日,又有恒觉禅师批命,说他是天降神子,不做转轮王,便为法2轮王,使当时仅为一才人的陈氏一跃成为贵妃,被诸宫妃嫔笑称为“佛母”。
这本意是陷害她,平常妃嫔怎敢亵渎佛祖?谁知皇帝竟然默认了,当真把那咿咿呀呀的婴孩当作是佛子。
可这也断了四皇子登基的可能性,毕竟这世上,哪有兼做法2轮王和转轮王的呢?
大家都说这四皇子成日吃斋念佛,心地最良善,见不得人受苦,谢旃这才盯上了他,想要攀上他改变自己青灯古佛一辈子的命运。而这寺庙,又是谢旃一个带发修行者,为数不多能去的地方。
不过现在,能拿以往那些“好兆头”安慰安慰母亲,倒也是极好的。
谢旃故作俏皮地说完,陈随卿倒也起了一点心思,诸皇子争斗不休,四皇子如此受宠,说不定真的能搏一把呢?
两个人不急不缓地走着,各有各的心思,前边的小沙弥已经等在了山门口,眉心蹙着一个肉疙瘩,他声音还童稚得很,生气也显得可爱,大声喊道:“快些呀!”
母女二人才收拾好心情,跟着小沙弥进了恒觉禅师的禅房。
双手合十,谢旃上前施礼:“阿弥陀佛,弟子见过法师。”
恒觉禅师便停下手中的木鱼,转身打量谢旃。
她头戴莲花宝冠,冠上镶嵌的明珠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仿佛真的从佛国净土中走来。
一双风眼,眼尾微微上挑,似狐狸般妩媚,却又因那深邃如潭的眼神而显得格外清冷。
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虚妄,却又带着一丝悲悯,令人不敢直视。
她的眉形如远山,微微蹙起时,透出一股坚毅与果决,仿佛任何苦难都无法撼动。
大慈悲造化的天衣和眉间的一点朱砂更显得她无限神性,真真是菩萨下凡。
禅师却笑了,他说:“你是来做观世音菩萨还是来做扇那夜迦的?”
谢旃不懂,问道:“密宗里说,观世音化身为扇那夜迦,与其兄毗那夜迦欢喜王成兄弟夫妻,相抱同体。我如今打扮成观世音的模样,又怎么不是扇那夜迦?”
禅师答:“你是扇那夜迦,才是欢喜王的明妃,观世音并非欢喜王的明妃。”
“你要去了那罩身天衣,只着里边的纱衣和齐胸襦裙,把你腕子上的翡翠玉镯也去了,配黄金臂钏,颈戴五色宝石黄金璎珞,这才是欢喜王喜欢的明妃。”
他说着,从蒲团上起身,从榻前拿出一黑漆紫檀小匣,里边珠光宝气,俱是谢旃需要的东西。
“等贫僧回避之后,你可在此换上。只是居士,贫僧最后一次劝您,您是不是明妃、扇那夜迦贫僧不知,可曾经的四皇子,如今的乾王也不是好欺的,若制服不了他,你我二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谢旃早已知悉了利害,守望门寡的嫂子,进了年长八岁的小叔子的房间里,不是狼狈为奸就是自己被浸猪笼。
可现下年轻人能实权在手,真给她带来好处的,也只有那些管理六部的皇子。
她念一声“阿弥陀佛”,回首看一眼已经忧惧了的母亲,笑道:“母亲,你知道的,若是叫我一辈子吃素,倒也不如死了干净……再有,法师不是说了吗?乾王难得的一副好相貌,就算最后事败,能叫我春风一度,体味一番同体相拥之感,也是了了我的心愿。”
陈随卿含泪点头,和恒觉禅师一同出去,谢旃便在禅房内更换了首饰装扮,赤着两条雪白的臂膀出门,跟在禅师身后进了乾王的禅房。
屋子里一尘不染,表面上简朴实际却是奇珍异宝无数。
那灯盏,不用纱罩,透明的琉璃随意地罩住。
那床帘,灰白色的绸子,可换一个角度却有无数飞龙熠熠生辉,原来是银线所绣。
那蒲团,平平无奇,却用浑然相同的东珠坠在四周,就这么放在地上。
谢旃随着恒觉禅师的手看向屏风里的莲花宝座,粉色莲台上刻了无数梵文,然后用金填住。
“你今天晚上就呆这莲台之上,手捧玉净瓶,一动也不能动。乾王晚间多在屏风外的蒲团上诵经抄经,若是叫他看出了端倪,谁也救不了你。”
谢旃拿起桌上的玉净瓶,郑重点头,又问道:“禅师,药都准备好了吗?”
禅师颔首:“这些贫僧都已准备妥当,混在了檀香中,乾王每日都点,大概一个时辰就会昏昏欲睡,等闻见了你身上的香才能转醒,可身上却提不起半分气力,还会陷入悠然幻境。”
谢旃身上的香,则能保护她自己,不受那药的影响,等到她也开始昏昏欲睡时,只能说明解药已经无用了,乾王会比她更快丧失意识,此时谢旃就收拾好一切离开。
然后,
春梦了无痕……
乾王能记住的,不过是扇那夜迦下凡,来度他这罪恶滔天的毗那夜迦。
可是谢旃不明白,为何要用这种方式。
“禅师,难道别无他法了吗?”
恒觉垂首念一声“阿弥陀佛”,道:“居士,贫僧之以你的面容入画,做水月观音像,也是我佛门中极为常见的一类观音像,挂在了现下所处禅房中,谁知乾王大发雷霆,说我佛门弟子心怀淫念,竟然亵渎菩萨。”
可是,那只是普通的观音像,只有谢旃的一张玉面在其上,倒显得与众不同。
“不是我门中弟子生淫念,是乾王见居士有妄想。那一次,贫僧用色即是空的法旨安抚了他,撤去了菩萨像。”
“后来,贫僧以居士的身形面相塑泥胎一座,就置于你所见莲座之上,引乾王去看。谁知乾王竟唤人撤了屏风,望着菩萨像空坐了一夜。贫僧第二日又撤去了泥胎。”
恒觉说到此处不禁失笑:“居士,这大概是上天赐下的良机,这也是为什么贫僧愿意与你做这一笔交易。您离了那寂静修行之处,贫僧去那指点江山之地。”
固然,这法子风险极大,可若是成功了,魂牵梦萦的幻觉如何能不叫人沉溺于其中?即便最后被发现,恐怕这“欢喜王”也舍不得“明妃”。
是了,他的六根不净,他想要的不是做那万人敬仰的禅师,而是借一助力,能够进入朝堂。
可若是还俗,没了恒觉的法号,他却是一无所有。
说什么天生佛子的批语,是为了叫一个皇子与他深深绑定,帮助谢旃,是为了乾王更加感念他,甚至在谢旃得势之后,能帮助自己辅佐乾王处理政务。
这才是他想要的,而这一切,谢旃都知道。
她点点头,拾步坐上莲花宝座,所有人都退出去,只留她一人在这万籁俱寂之处,默默等候着乾王的到来。
隔着月影纱糊的窗户,照在她身上的太阳光也渐渐暗淡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外头一阵喧哗,恒觉的声音愈来愈近。
“王爷今日来的晚了一些,可是政务繁忙?”
然后便是一沉稳又威严的声音,年纪却不大。
“工部来核销修两江河堤的银子,本王总理户部自然是要一笔一笔地算,可他们这些蠢材竟连用银账本也不记,只能照着修堤时的条子一点点算,算到了酉时才算完。今日便来的晚了些。”
关于毗那夜迦和扇那夜伽,他们都是摩醯首罗大自在天王之子,毗那夜迦行恶事,扇那夜伽(观世音的化身之一)行善事,扇那夜伽后来化为女身,度化其兄从善,也就是欢喜王和明妃。
出自《大圣欢喜双身大自在天毗那夜迦王归依念诵供养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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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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