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日租金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欠了多少?”

混混上前,将欠条怼在阮停云脸上,“连本带息二十两!”

阮停云吃惊地看着欠条,落款确实是沈之魁。

可是,这个数字不是小数目,尤其是她现在的铺子更需要钱。

“拿不出来?”

其他人看到这个情况,瞬间明白,一脚踩在了沈之魁的手上,拔出腰间匕首,沈之魁惨叫。

“拿不出来的话,那就只能砍掉了。”

说着,他的同伴配合着高高举起匕首。

“停云!救我!”

“慢!”阮停云开口阻止,艰难开口,“我给你们,青杏,去账上拿二十两来。”

青杏不愿,但还是转身离去。

一刻后。

混混满意地掂了掂钱袋,将欠条交给了阮停云。

“小娘子若是想男人了,随时找我!”

说完,便不顾阮停云的羞恼离去。

“这沈家媳妇真窝囊,这大伯子的破事她都擦过几回屁股了,又白白没了二十两!”

一旁的小伙计连忙附和:“我看哪,她就应该趁早改嫁,我可不嫌弃!”

在众人的议论中,阮停云走向了沈之魁,此时青杏已经扶着他坐在了布行的凳子上。

沈之魁:“多谢。”

只说谢谢,却不说这钱怎么办。

阮停云叹气,顺手拿起柜台上的笔,在欠条上画了几笔。

“大哥,这份欠条,还请您重新落一下款。”

沈之魁艰难地睁开青肿的右眼,看到原本的债主身份被划掉,换成了阮停云,就连金额也一齐改了。

去掉这二十两,账上就只剩三十两了,她现在又如此窘迫,即使是一家人,也要明算账。

沈之魁有些恼怒地看向阮停云,“什么意思!”

“大哥,你也是知道的,子弘死时带着我爹留下的全部家当去泉州买南洋香料,香料没买成,人死了,钱财也被山匪劫了,我也不容易。”

“就是啊!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外面的伙计帮声道。

沈之魁的眼皮耷拉了下去,无奈接过笔,签了字。

冬日日短,酉时便已黑沉,晚饭后,天空飘着凄冷的细雨,即使脚边点着炭盆,但湿寒刺骨之感还是穿过层层冬衣,直钻进人的肌骨。

想来明日铺子的客人又会少几分。

阮停云坐在沈宅厅堂次座,伸着手在炭盆上取暖,叹了一口寒气。

想着,踩着黏湿地板的脚步声传来,阮停云看去,一个柴瘦的身影撑着伞走来。

她急忙起身,“爹。”

“嗯。”沈释仿佛没看见阮停云,顺手将伞给了阮停云,“晚饭我已在府学中用过了。”

“爹,今日有人找大哥要账。”

阮停云的话打断了沈释的步伐,他停住,转身,眼神疑惑。

阮停云放下伞,走向沈释,拿出了欠条,极近恭敬为难地递上了那张纸。

“我替他垫付了……”阮停云观察着沈释的表情,顿了顿,尽量放低声音,“十三两。”

大哥自尊极强,不到万不得已时,阮停云还是想在公公面前为他保留一丝体面,所以,并未说出赌博一事。

沈释扫了一眼欠条,眼神一转,当作听不懂一般。

“嗯,知道了。”说完,便转身要走。

阮停云急忙上前一步,恭敬低头,身形却拦住了沈释。

“爹,铺子租金大涨,急需二百两两周转……”

沈释一下子炸了毛,“二百两?没钱!我还要攒钱给之魁捐个官呢,哪来的余钱补你的窟窿!”

“那这二十两……您能否替大哥补上?”

“荒唐!”

随着沈释厉声斥责,阮停云立马跪下。

“果然是商贾出身,一身铜臭味!二十两银子,也要和自家人斤斤计较?!你出去问问,哪有替自家大哥填帐要公爹还的!”

阮停云无奈,沈府没有分家,大哥一直读书科考,不劳作,大嫂忙着照顾两个孩子。

婆婆身子病弱,公公只是顺天府学训导,俸禄少的可怜。

自从子弘去世,沈府就由她掌家,这六年,她的嫁妆几乎全补贴给家里了,但还是不够,所以两年前她才起了重新开香铺的念头。

当初开铺子为了让公公同意,给了他和大哥各三股分红,这两年,公公和大哥从铺子里抽走的分红加起来就都有三百两了。

可如今,在假清流的公公口中,这些都成了铜臭。

阮停云看着公公后面的金塑观音,他身上的新氅,还有盆里的炭资,叹了口气,这些都是她的钱添置的。

阮停云低下头,脊背却挺得笔直,“香铺若是倒了,家里过年要添置的冬衣、炭资就都没着落了。”

沈释瞬间安静,像是被淋湿的老公鸡,他无奈仰头长叹。

“如果弘儿还在,我们怎会如此窘迫……”每每提起这个经商有为的二儿子,沈释总是控制不住失态,眼睛瞬间红了,停顿片刻,他充满怨恨地看向地上的阮停云。

“你这个克夫的丧门星!如果六年前不是你提议采买南洋香料,弘儿怎么会死于山匪之手?!”沈释失态地指着阮停云骂道,“弘儿都是被你克死的!”

克夫一词,如同利剑,直直插进阮停云的心窝。

一时,她的呼吸都滞涩了,指甲插进大腿,眼前火盆里橙黄的火星随着泪水的涌出逐渐变得模糊。

时间仿佛回到了她第一次见子弘时。

那是元宵灯会,也是在这么橙黄的灯火下,她的伽罗香牌掉落,是子弘拾起……

“沈子弘。”他躬身一礼,“这伽罗木纹路特别,可是阮圣手所雕?”

河面碎冰折射花灯,晃得她眯起眼。

“公子认错了。”她抽回木牌,却被他勾住指尖。

“那便赔罪。”沈子弘变戏法似的捧出一盏玉兰灯,烛火透过琥珀纹路,在她裙裾上淌出蛛网般的影,“以姑娘的伽罗木为引,可否赏脸共赏?”

人群突然骚动。

“死人了!河里有尸体!”

阮停云被推搡着跌向他胸口,鼻尖撞上一片冰凉,一股掺着蜜香的雪松香飘进她的鼻腔。

“别怕。”沈子弘捂住她眼睛,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童,“不过是……一盏灯灭了。”

那时,她闻到了河中尸首的血腥味,一如后来乡人带回的他的血衣的味道。

“滚!”

眼前火盆突然被沈释踢翻,陈年幻想也被溅到她身上的炭火打断。

沈释:“今晚去子弘的牌位前跪着!”

“是……”阮停云依旧低着头,生怕别人看到她的眼泪。

她起身,低着头后退,随后转身,这时一股清冽疏离的雪松香气涌入她的鼻腔。

这香气,好熟悉!子弘最爱雪松香……

想着,绣着银色水波暗纹的月白色绸面衣摆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这时,一滴水滴在了她的鼻梁上。

她缓缓抬头,只见黑色伞沿缓缓抬起,露出了一张清绝如玉的脸。少年眉目如刀,衣袂间雪松香凛冽——却混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血腥气。

——不是子弘。

她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袖口。子弘的雪松香是暖的,掺着蜂蜜的甜腻,而眼前这人……

少年低头,眼神极为澄亮温柔,“好久不见,沈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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