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欠了多少?”
混混上前,将欠条怼在阮停云脸上,“连本带息二十两!”
阮停云吃惊地看着欠条,落款确实是沈之魁。
可是,这个数字不是小数目,尤其是她现在的铺子更需要钱。
“拿不出来?”
其他人看到这个情况,瞬间明白,一脚踩在了沈之魁的手上,拔出腰间匕首,沈之魁惨叫。
“拿不出来的话,那就只能砍掉了。”
说着,他的同伴配合着高高举起匕首。
“停云!救我!”
“慢!”阮停云开口阻止,艰难开口,“我给你们,青杏,去账上拿二十两来。”
青杏不愿,但还是转身离去。
一刻后。
混混满意地掂了掂钱袋,将欠条交给了阮停云。
“小娘子若是想男人了,随时找我!”
说完,便不顾阮停云的羞恼离去。
“这沈家媳妇真窝囊,这大伯子的破事她都擦过几回屁股了,又白白没了二十两!”
一旁的小伙计连忙附和:“我看哪,她就应该趁早改嫁,我可不嫌弃!”
在众人的议论中,阮停云走向了沈之魁,此时青杏已经扶着他坐在了布行的凳子上。
沈之魁:“多谢。”
只说谢谢,却不说这钱怎么办。
阮停云叹气,顺手拿起柜台上的笔,在欠条上画了几笔。
“大哥,这份欠条,还请您重新落一下款。”
沈之魁艰难地睁开青肿的右眼,看到原本的债主身份被划掉,换成了阮停云,就连金额也一齐改了。
去掉这二十两,账上就只剩三十两了,她现在又如此窘迫,即使是一家人,也要明算账。
沈之魁有些恼怒地看向阮停云,“什么意思!”
“大哥,你也是知道的,子弘死时带着我爹留下的全部家当去泉州买南洋香料,香料没买成,人死了,钱财也被山匪劫了,我也不容易。”
“就是啊!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外面的伙计帮声道。
沈之魁的眼皮耷拉了下去,无奈接过笔,签了字。
冬日日短,酉时便已黑沉,晚饭后,天空飘着凄冷的细雨,即使脚边点着炭盆,但湿寒刺骨之感还是穿过层层冬衣,直钻进人的肌骨。
想来明日铺子的客人又会少几分。
阮停云坐在沈宅厅堂次座,伸着手在炭盆上取暖,叹了一口寒气。
想着,踩着黏湿地板的脚步声传来,阮停云看去,一个柴瘦的身影撑着伞走来。
她急忙起身,“爹。”
“嗯。”沈释仿佛没看见阮停云,顺手将伞给了阮停云,“晚饭我已在府学中用过了。”
“爹,今日有人找大哥要账。”
阮停云的话打断了沈释的步伐,他停住,转身,眼神疑惑。
阮停云放下伞,走向沈释,拿出了欠条,极近恭敬为难地递上了那张纸。
“我替他垫付了……”阮停云观察着沈释的表情,顿了顿,尽量放低声音,“十三两。”
大哥自尊极强,不到万不得已时,阮停云还是想在公公面前为他保留一丝体面,所以,并未说出赌博一事。
沈释扫了一眼欠条,眼神一转,当作听不懂一般。
“嗯,知道了。”说完,便转身要走。
阮停云急忙上前一步,恭敬低头,身形却拦住了沈释。
“爹,铺子租金大涨,急需二百两两周转……”
沈释一下子炸了毛,“二百两?没钱!我还要攒钱给之魁捐个官呢,哪来的余钱补你的窟窿!”
“那这二十两……您能否替大哥补上?”
“荒唐!”
随着沈释厉声斥责,阮停云立马跪下。
“果然是商贾出身,一身铜臭味!二十两银子,也要和自家人斤斤计较?!你出去问问,哪有替自家大哥填帐要公爹还的!”
阮停云无奈,沈府没有分家,大哥一直读书科考,不劳作,大嫂忙着照顾两个孩子。
婆婆身子病弱,公公只是顺天府学训导,俸禄少的可怜。
自从子弘去世,沈府就由她掌家,这六年,她的嫁妆几乎全补贴给家里了,但还是不够,所以两年前她才起了重新开香铺的念头。
当初开铺子为了让公公同意,给了他和大哥各三股分红,这两年,公公和大哥从铺子里抽走的分红加起来就都有三百两了。
可如今,在假清流的公公口中,这些都成了铜臭。
阮停云看着公公后面的金塑观音,他身上的新氅,还有盆里的炭资,叹了口气,这些都是她的钱添置的。
阮停云低下头,脊背却挺得笔直,“香铺若是倒了,家里过年要添置的冬衣、炭资就都没着落了。”
沈释瞬间安静,像是被淋湿的老公鸡,他无奈仰头长叹。
“如果弘儿还在,我们怎会如此窘迫……”每每提起这个经商有为的二儿子,沈释总是控制不住失态,眼睛瞬间红了,停顿片刻,他充满怨恨地看向地上的阮停云。
“你这个克夫的丧门星!如果六年前不是你提议采买南洋香料,弘儿怎么会死于山匪之手?!”沈释失态地指着阮停云骂道,“弘儿都是被你克死的!”
克夫一词,如同利剑,直直插进阮停云的心窝。
一时,她的呼吸都滞涩了,指甲插进大腿,眼前火盆里橙黄的火星随着泪水的涌出逐渐变得模糊。
时间仿佛回到了她第一次见子弘时。
那是元宵灯会,也是在这么橙黄的灯火下,她的伽罗香牌掉落,是子弘拾起……
“沈子弘。”他躬身一礼,“这伽罗木纹路特别,可是阮圣手所雕?”
河面碎冰折射花灯,晃得她眯起眼。
“公子认错了。”她抽回木牌,却被他勾住指尖。
“那便赔罪。”沈子弘变戏法似的捧出一盏玉兰灯,烛火透过琥珀纹路,在她裙裾上淌出蛛网般的影,“以姑娘的伽罗木为引,可否赏脸共赏?”
人群突然骚动。
“死人了!河里有尸体!”
阮停云被推搡着跌向他胸口,鼻尖撞上一片冰凉,一股掺着蜜香的雪松香飘进她的鼻腔。
“别怕。”沈子弘捂住她眼睛,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童,“不过是……一盏灯灭了。”
那时,她闻到了河中尸首的血腥味,一如后来乡人带回的他的血衣的味道。
“滚!”
眼前火盆突然被沈释踢翻,陈年幻想也被溅到她身上的炭火打断。
沈释:“今晚去子弘的牌位前跪着!”
“是……”阮停云依旧低着头,生怕别人看到她的眼泪。
她起身,低着头后退,随后转身,这时一股清冽疏离的雪松香气涌入她的鼻腔。
这香气,好熟悉!子弘最爱雪松香……
想着,绣着银色水波暗纹的月白色绸面衣摆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这时,一滴水滴在了她的鼻梁上。
她缓缓抬头,只见黑色伞沿缓缓抬起,露出了一张清绝如玉的脸。少年眉目如刀,衣袂间雪松香凛冽——却混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血腥气。
——不是子弘。
她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袖口。子弘的雪松香是暖的,掺着蜂蜜的甜腻,而眼前这人……
少年低头,眼神极为澄亮温柔,“好久不见,沈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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