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游无奈告退,回去途中,他想起阿栩说过,世间总有一些事,是尽了全力也无法改变的。
关于这点,他在面对东曜尊长时感受尤深。
譬如他认为萧闻歌罪名未落实之前,不应这般对待他,但他不过是一名试炼弟子,人微言轻,所以无论如何争辩也是没用的。
经此一事,白游心底生出行至高处的渴望来,便越发认真努力,在阆仙铸剑如此,在竹屋习武亦如此。
商撷叶待人待事向来冷淡,此前下山一趟,似是将不多的余热也耗尽了,教习白游时,对便是对,错便是错,没有半点讨巧告饶的余地。
赵芳续最懂她师父,她担心白游呆板木讷,惹师父生气,于是常来竹屋,与他切磋。
而白游从切磋中亦有所悟,叫她轻敌之时输过一回,尽管赵芳续惊讶不已,却还是将珍藏许久的一个小司南送给了他,说有了这个,走到哪里都不会迷路。
商撷叶旁观他二人切磋,心里再明白不过,她正经的两名弟子,林芳存和赵芳续,都没有白游学得快。
白游这般天赋异禀,又性情纯粹、心无旁骛,总让她想起与师姐有关的陈年往事。
旧景尚在,故人不存,她一念及此,难免心绪辗转,郁郁寡欢。
东曜独鹿阁内,骆江行刚回山便气得摔杯子摔碗:“五万两?!五万两是多少钱,这老匹夫心里到底有没有数?”
凌虚派灭门,死者家小频频讨要说法,西陵官所决意按各户死亡的人头数,每人补偿五十两。
如今湖里捞出的浮尸已有八百具,加上籍册有录,却寻不到人的,宛大人在信中坦言,至少需准备五万两才能将此事平息。
孟旸拾起师父扔在桌上的信笺,仔细读了,宛大人认为此事与江湖门派有关,西陵官所没有这么多银两,他便只好找中道二宗要钱。
“师父,官所和江湖门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西陵官所要安抚百姓,是他职责所在。凌虚派惨遭灭门,我们自当略尽抚恤之责,但宛大人怎会主动找上我们?”孟旸没接触过这位父母官,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傻孩子!为师知你从无害人之心,但也不能不防人啊!”
“师父的意思是……叶敬吾?”
“除了他还能有谁?这小子跟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似的,吃着东曜的,喝着东曜的,还不忘反过来使绊子!”
“没错,他就是个白眼狼!”叶非郁蹲在一旁,捏紧拳头,深感共鸣。
骆江行又是一口瓷杯摔过去,在叶非郁面前应声而碎:“有你什么事?!门口站着去!”
孟旸见师父生了大气,为怕迁怒叶非郁,连忙跪下道:“师父不在时,徒儿擅自做主,将叶非郁师弟接进了独鹿阁。他出身叶家商行,查账清账之事做得比我还好,让他去看大门,着实大材小用。”
叶非郁这回很有眼力,没去门口站着,而是陪孟旸跪得端端正正。
“大材小用?”骆江行一腔怒意未消,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他是个屁的材!上山两年多,次次考校拿个倒数回来,逢人便说是我门下弟子,我看见他就生气!”
叶非郁心想,完了,原来师父这么讨厌他。这样的话,他还怎么在师父眼皮子底下勾搭孟师兄?总不能“生米煮成熟饭”再向师父禀报吧?
“我想起来了,刚才叶敬吾派人来禀报,说这事你也有份!”骆江行指着叶非郁,“两个试炼弟子是你放下山去的,他们要是没遇到叶家商行,前脚下山,后脚就会被庭珏掌脉逮回来,哪里会将东曜牵扯进凌虚派之事?”
叶非郁暗暗嘀咕,这话怎么传来传去又变了味道?他不是已经解释过,他是托叶家商行照顾两位弟子,而绝非纵容他们吗?
骆江行冷哼一声:“孟旸,你犯不着为了这小子忤逆掌门。掌门师兄信得过叶敬吾,让他全权处理此事,难道你不明白他的意图?叶敬吾要打叶非郁的板子,你便只能让他打,一来让外面的人知道,东曜剑派处事公正,有错必罚,绝不姑息;二来让派中弟子知道,东曜没什么能瞒过叶敬吾的眼睛,自然也没什么是掌门不知道的。”
孟旸听了这话,不痛快极了:“涛先生门下弟子中饱私囊,仅罚去果园帮工三个月,叶非郁帮了两位弟子,却要挨板子?掌门要借此事为叶敬吾立威,就得叶非郁来承担这些吗?”
骆江行叹了口气,将孟旸扶起来:“叶敬吾姓叶,掌门着手培养他,是为将来计。而这些年我也一心培养你,怎么叶敬吾知道给我们使绊子,你却不能多筹谋筹谋,争上一争?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谁还能照管你?”
“师父,徒儿从前就回答过,习武也好,理账也罢,唯求心安。叶敬吾与我同为东曜弟子,虽偶有暗中争锋,但明面上还能维持住和气。倘若我一心算计他,也要担心他算计我,那要如何心安?”
骆江行招了招手,让叶非郁过来:“孟旸,除你之外,我是不愿收其他入室弟子的。师徒一场,既是缘分,也是情分。寻常百姓家中若有几个孩子,父母都要偏心,何况只是师徒?所以这么些年,门中安排过来的弟子,我教了三年就放他们下山去,唯有你,一直像儿子似的陪在我身边。你把这么个扶不上墙的师弟弄进独鹿阁里来,我也相信你说的,他在别的事情上有天分。我答应你,合山围之后,将叶非郁收为入室弟子,但今天这顿板子他得受了,且将这一笔记在叶敬吾头上,你可否答应?”
“师父……!”孟旸没想到,他还不曾向师父提,师父就答应收下叶非郁,但师父却要他为了叶非郁,生出争斗之心。
叶非郁哪管孟旸在纠结什么,只听说能留在独鹿阁,便已大喜过望。
他悄悄扯了扯孟旸的衣袖,朝骆江行深深叩拜下去:“徒儿感谢师父大恩!我答应师父,一定好好辅助孟师兄,替师父分忧!这就去把板子领了!”
孟旸一怔,赶紧辞了师父,追着叶非郁出了门。
这混球一样的小子一溜烟地跑去纯钧阁,叫嚣说骆掌派点过头,他特来领罚,还望叶敬吾师兄秉公处置。
孟旸听得心里发紧,这般阴阳怪气的腔调,叶敬吾怎可能听不出来?只怕等下要打得更厉害。
果不其然,叶敬吾即刻命人将孟旸请去喝茶,一门之隔处,他听见叶非郁边挨打边鬼哭狼嚎。
“心疼啊?”叶敬吾的语气颇有些戏谑。
“叶师弟严于律下惯了,我独鹿阁的弟子,很少挨罚。”孟旸面上不露山水,却是暗暗捏紧了杯缘。
“孟师兄真有本事,把这么个漂亮的知心人堂而皇之地弄进独鹿阁,骆掌派回来后,竟什么也没说,就这样默许了?凭他次次考校倒数的成绩,在我们纯钧阁,每个月都要挨顿板子。师兄啊,古人有训,色令智昏……”
“还请师弟不要妄言,独鹿阁诸事繁杂,武功之外,在其他方面有所擅长者,也有一席之地。”
孟旸饮了半盏茶,也没喝出什么味儿来,到底比不上独鹿阁的淮山晴。
叶非郁挨完板子,脸色惨白如纸,额上凉津津的满是冷汗,他整个儿趴在条凳上,浑身散架似的,动也不能动。
孟旸侧身挡住叶敬吾,撩开叶非郁衣袍下摆,亵裤上血迹斑斑,不用看也知下面已皮开肉绽了。
叶敬吾瞧着这场面,倒瞧出几分意趣来。
孟大师兄向来循规蹈矩,拿捏他不容易,拿捏个叶非郁还不简单?
这不上进的小子怕是早成了孟大师兄的软肋,枉他此前以为孟旸多么清高自傲、无坚不摧呢。
叶非郁是真动不了了,偏还歪着头,冲着孟旸笑。
孟旸原想着,寻几个弟子来将他抬回去,可一撞上他的笑,就像被蝎子蛰了一口似的,心坎上又痛又麻。
于是他蹲下去,将叶非郁背起来,沿着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往独鹿阁走。
“师兄。”
“嗯?”
“你真好,还是那么好。”
“不怪我没能给你求情,免了这顿板子?”
“不怪,师兄陪着我,吃多少苦都甜。”
“你个头也不矮,怎么背在背上却这么轻?”
“我瘦一点,好看。”
“趁着养伤,好好补补。这东曜山上果园菜园、禽鸟笼兽都是我们的,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师兄跟我一起厮混久了,也会吹牛皮开玩笑了。”
事实证明,孟大师兄说一不二,从不开玩笑。
自打叶非郁开始养伤,孟旸就向石先生约了个小厨房,整日各类汤水补药不间断地往独鹿阁里送,什么鸽子山参、虫草老鸭、白果炖鸡,叶非郁的屁股不流血了,鼻子却遭不住。
“师兄是想把我养成大胖墩吗?瞧瞧这鸡汤里的油水,比我脸皮还厚。”叶非郁趴在床上哪儿也不能去,牢牢把握机会逞嘴皮子功夫。
孟旸一本正经道:“壮一点有什么不好?习武之人,身体根基很重要,你把身体养好,再苦练四个月,下回绝不是倒数了。”
如果哭可以表示反对和不情愿的话,叶非郁恨不得用眼泪淹了独鹿阁。
“对了师兄,那五万两银子最后怎么解决的?”他扁了扁嘴,赶紧岔开话题。
“师父说他还在想办法,五万两虽多,以东曜的家底也不是完全拿不出。只是一旦开了先例,让人瞧见东曜这么富庶,只怕借钱的、打秋风的,挨个都要上门来。”
叶非郁掰着手指算账:“宛大人要五万两,没明说还还是不还。你让师父只允诺给一万两,其余四万两算是借的,得连本带息的还,若还不上,拿别的抵也行。”
“宛大人得叶敬吾授意,恐怕不会答应。”
“他不答应,就去西陵散播消息,说宛大人身为父母官,不把百姓的死活当回事,连借个钱都不肯。”
孟旸想,这真是个耍无赖的办法,但也是个有效的办法。
东曜为了名声吃一时的亏,事后再讨还,也不算违背侠义之道。
叶非郁抬头看着孟旸,眼珠儿来回转,没多久又心生一计:“要不,我们先把流言放出去,让聚众闹事的再闹上一闹,看宛大人是否答应是借钱而非要钱。然后再请枕先生跑一趟,凌虚派经营数代,怎么可能没有家底?不过是费点功夫,找一找机关巧槛拿出来罢了,之后便可拆东墙补西墙,左手倒右手。不过有一点,若发现了与那萧闻歌有关的东西,且又不值钱的,就带回来给他以作念想,那小子必会感激我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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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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