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州多雨,春日的花开不了几朝便在风雨吹落。待缠绵的春雨逐渐变得温热,转眼已是盛夏时节。
温晓踏着满地残花从府外归来,将一封贴着“君”字的书信,抛到早已眼巴巴等候的青泽手上。
“阿姐的信!”青泽欢呼一声,迫不及待拆开:“我就知道,她前阵子不回信是因太过忙碌!”
自南域回来后,他日日夜夜盼着这封家书,随温晓出行时也忍不住往接收书信的商铺张望。
好在,青诀的回信迟了三个月,终于还是送到他的手上。
温晓脱去沾了酷暑的外衫,撩开汗湿的额发,又从袖子里取出另几封信件。
青泽读完了姐姐的回信,又好奇探过身子,瞧着温晓手中颜色各异的信封:“少爷,白色那封是五小姐的信吧?”
温晓点了点头,率先拆开温蕴的信件。
他并未避讳青泽的视线,信中的内容也如他所料,明明白白写着温蕴打探来的消息:温景当年离开温家后,随那位“中州师父”先是去了北域,待到次年开春,才转道东域,登上中州。
遗憾的是,柳家的层次尚低,无法得知带走温景的究竟是中州哪个宗门的长老。
温晓指尖摩挲信纸边缘,无奈地叹了口气。
温景随着“师父”去了北域这一点,他早在去年便已查到。但线索同柳家的消息一样断在北域,连他们何时抵达中州都无从得知。
青泽看得慢,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咂着舌头道:“咦?五小姐说的这些,去年容大哥不就查过了吗?”
他口中的容大哥是几年前伴在温晓身边的另一名侍卫,名为温容。因着武艺高强、品行端正,被温家主赐了家姓,派往皇都看守生意。
温家长辈不知道的是,温容只效忠温晓一人,这些年为温晓在皇都搜罗了无数线索。
温家如今能如此壮大,温容功不可没。
青泽话音刚落,又眼尖地瞥到温晓手中另一封深色信函,顿时精神一振:“容大哥的信!”
温晓唇角微扬,将信递给青泽:“里边多半会问你的功课。你先看着,我去寻个蜡烛来。”
他这几封信,都是看后需焚烧的。
若留着被温家主或谢夫人发现……
温晓眼眸一暗,扫过桌上最后一封书信,那可是他此次最大的期待。
那是陆云楚查探的温景下落。
等他从里屋出来,青泽已是一脸兴奋:“少爷,你猜容大哥在皇都遇到了谁?”
“圣上?公主?太子?”
温晓心里惦记着陆云楚的消息,随口应道。
“都不是,是封公子!封公子竟然也去了皇都!”
“霁明兄?”
温晓稍一沉吟,便猜到了封霁明去皇都的缘由。
“是为公主择婿一事吧。”
青泽目瞪口呆:“少爷……你怎么知道的?难道封公子告诉你啦?”
温晓摇头失笑,自上一回封霁明展现异样后他就已远离此人,对这人的未来也不感兴趣:“阿容还说了什么?”
“噢!”青泽忙递上信纸,面上满是雀跃,“他说收到家主的命令,让他下个月返回清州!”
“怎无缘无故让他回来……”
温晓蹙了眉,一时想不通温家主用意。
不过这也并非坏事。
温晓又吩咐青泽:“回信告知他,既然是父亲让他回来,那便回吧。”
青泽应了声,转身研墨。
温晓则拆开了今日第三封书信。
他看得极快,几乎是一目十行。
陆云楚的消息远比温蕴详细,连温景随着师父去北域见过谁、何时离开都一清二楚。
温晓对这些细节并不在意,他的视线快速掠到最后一行,只见陆云楚那看似漫不经心的字迹,赫然写着:
【元宵夜,中州修士携温景前往中州,目的,千篁境。】
……千篁境?
这便是,温景宗门所在之地?
温晓握着信纸的手缓缓收紧。
都对上了。
那个时隔多年再次闯入他梦境的少年,不就跪在一片幽深的竹林之中?身上月色昏暗,唯有漫天竹叶,清晰、刺眼。
……想不到,陆云楚竟真能查到这一步。
陆家背景,远比传闻中可怕啊。
烛火摇曳里,温晓面无表情地将一角信纸凑近火苗。他望着火舌高升,自那轻飘飘的“千篁境”三字,向内舔舐,最终在桌上留下少许焦黑。
地名已寻到,下一步,便是宗门之名……
他很快,就能知晓温景的近况。
而不是,只能在虚无的前尘梦境里见到他。
-
温晓已有许久未入梦。
许是今日的消息太过震撼,几乎是一沾上枕头,他便陷入那处梦魇。
依旧是温景的过往。
依旧是……面目模糊的故人。
梦境里,风从少年身边呼啸掠过,扬起他的长发与衣袖。少年垂着眼眸,沉默地注视着飞剑下数不清的城镇。
一个清越却失真的女声穿过风声传来:“阿景,前方就是‘清州’了!”
对方似乎在满意欣赏下方夜色,不住点头:“还是这域安稳,不像南域,被妖族搅得翻天覆地。”
飞剑掠过清冷圆月,正欲降落,两人身形皆是一顿,仿佛被一堵看不见的城墙拦住了脚步。
“妖族阵法!”
少女声音凝重。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挺直脊背,面目严肃。
“清州怎会也有妖族?”少女咬牙,“这里远离海渊,君家与王家竟放任妖族钻到空子?!”
她迅速权衡:“此地距邬衡王家过远,附近也无强横修士,这妖族真会挑地方!可惜你我修为……”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惊愕地望着少年周边方圆百里的灵气突兀疯狂汇聚,涌入少年手中的灵剑里。
“阿景,你——”
少女话音未落,又见少年执起灵剑,作势斩开阵法。
她瞳孔一缩,声音却晚了一步,没能拦下少年的动作。
“——你还有伤在身,万不能冲动——”
一道冰寒剑光劈开月色,速度并不快,却以不可动摇的姿态下坠着,狠狠斩在不见形体的阵法上,带着周边空气猛然一滞,似是离去的北风呼啸重来。
少女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却见他竟再次引动天地灵气,举起那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灵剑。
月色下,狂风里,剑穗被狂暴的剑气震落,挣扎着坠入下方望不见底的城镇里。
第二斩。
少女被冷冽的剑气逼得遮住眼睛,身子在剑气带起的冷风里踉跄后退,又被紧随其后的灵力余波推着向前。
又是一剑!
妖族的阵法不堪重负,终究有了破碎痕迹,在漫天的冰寒气息里,一瓣瓣自内碎裂。
冲天的妖气瞬间席卷清州上空,月色都被蒙蔽几许。然而在少女惊骇的视线中,黑衣少年垂下的剑尖,正一滴一滴往下落着血珠。
“你这急性子!”
她忍不住骂了声。
再抬眼,少年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半空。
少女气急,只能循着冷意追去。
两人落在一片血色的街道上,树影婆娑,周遭却一片死寂。
“妖气的来源……”少女闭上眼感知着,“……可惜血腥味太重,完全掩盖了妖气。”
“去前面。”
少年涩声说道。
这是温晓在梦中,时隔许久再次听见“温景”的声音。
如同他斩出的剑气般冰冷刺骨,也如他们多年前在温家决裂后憎恨冷硬,更同他成为仙尊后满是怫郁的眼眸,永远都是冷的。
像块捂不化的冰。
温晓的视角随着他二人,看向前方的宅院,望着映上半边血迹的牌匾,听着少女在昏暗的月光下轻声念出:“温宅……温家?”
她一惊,又仔细感知,声音犹豫着沉了下去:“里边……已经没有活人的气息了。”
温晓一震。
他听见少女极轻地叹息,惋惜着这场灭门惨案。他却仍是不敢相信,愣愣望着门前横着的数具尸体。
今生妖族作乱,有林文兮挡了一劫。
却不知……前世落得如此惨局。
那前世的母亲、青泽、温蕴、温昭……还有自己,又身在何处?!
“阿景,我们先清除沿途妖族,再告知王家来收尾吧。”
少女稳了稳思绪,对身侧的人说道。
少年却置若罔闻。
他低着头,避开惨淡月光的笼罩,踏上被深红浸透的地面。
少女无奈叹息,跟上他的步子。
他们在院子一处干涸的池塘边,发现一具衣着凌乱、仰面倒地的妇人尸体,口鼻尽是渗出的鲜血。
少女皱起眉:“妖物。她这是……死于反噬了?”
少年却浑不在意,他穿梭在这座物是人非的宅子里,对每一处拐角、每一道长廊都熟稔得好似从未离开,又或是在梦中梦走过无数次,步伐之快,令少女都险些跟不上。
他们踏过残花败柳,路过一具又一具衣着各异、年龄不一的冰凉尸骸,最终,停在一处院落前。
“有妖族的气息!”
白衣的少女刚出声示意,少年已扬起一道剑气,将袭来的小妖瞬间劈作两半,神色冰冷。
进了这处院子,浓重的妖气与血腥似乎散了几分,少女忽然惊疑:“这里面,好像还有动静!”
见少年又要不管不顾地冲进去,她这回眼疾手快将他拽住,咬牙喝道:“你疯了 ?!整个宅子的人死得只剩这一处有动静,你觉得这里边的‘人’,会是伪装的妖族,还是侥幸逃过一劫的人类?!”
她的怒喝仿佛惊动了什么,屋门嘎吱一声打开,又是几名小妖张牙舞爪扑了出来。
“看吧!”
少女气急败坏白了一眼,手上未有停歇,掐诀诛杀。
“走吧!能在清州布下此等阵法的妖族必是大妖,非你我能够应付的。趁他还未锁定我们的位置,立刻离开这儿,去王家求援!”
她强拉着少年退出这座被血色洗刷的“温宅”,巷子里已多了几名妖族身影,隐隐还能听见城的另一面传来激烈打斗声。
她挥起灵剑专心除妖,待回过身,却见少年似着了魔般,步伐缓慢地从血腥里抽身,走向一处幽深昏暗的巷子尽头。
“阿景,快走!别在这里逗留!”
少女焦急地追上前,催促道。
就在此时,一束月光穿过天边浓重妖气,温温柔地洒在这个往日阴森无比的角落。
两人一眼便望见月光下倚在墙边的青年。
浅青色的衣袍沾了尘土,掩着身上深浅不一的血痕。那长长的黑发披落肩胛,衬得青年肌肤越发苍白。
他面如冠玉,墨瞳如水如月,薄唇似抿非抿,晕开两瓣绯色。
月色似也钟爱他,明晃晃落在他漂亮得惊人的眉眼里。
青年微微仰起脸,水色的眼眸里含了几分似真似假的感激,似乎在看着僵在另一侧昏暗里的少年,又似乎透过无尽时空,与另一轮月色下的温晓无声对视。
仅是一瞬,青年疲惫地垂下眼睫,缓缓勾起一抹温和的笑。
“我名温晓,多谢二位救命之恩……抱歉,我无法起身相迎,不知可否劳烦道长,将我移到那边的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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