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
少女掩着唇,惊慌后退半步,一脚踏入身后血潭。
她这一言,道尽几人心思。
少女无暇他顾,神色很快由惊讶转为戒备,紧紧盯着月光下那曾出现在温景怨言里、此刻又成了唯一活口的“温晓”。
少年却异常安静。
他垂着眼眸,目光追逐着月色,细细勾勒青年每一处眉眼,好似用目光描摹一幅失而复得的画卷。
他在一阵寒风里颤了颤眼睫,视线缓缓下滑,失神地凝视对方掩在衣袍下的那双腿。
那双,如温晓所料,八年前从山顶跌落摔,再未能站起的腿。
温晓看着梦中少年的视线长久留在前世的自己身上,心口骤然一疼,险些从梦里惊醒。
他强忍着,向着温景的方向,努力打量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男子,看他苍白着脸,在阴暗血地里演绎着另一出“好戏”。
“温晓”似是被周边冷气冻着,纤长的五指微微瑟缩,仰头不解地询问:“二位道长认识我?”
少女语塞,看了看少年沉默的背影,又皱起眉望着浑身狼狈却难掩清俊的“温晓”,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少年沉默着,半晌,涩声说道:“你在说谎。”
“什么?”
少女与“温晓”同时惊愕抬头。
“方才,你分明听见了我们的谈话。”
少年冷冷说着,却是温晓入梦以来,第一次见他吐露如此多的字词。
“你认出我是谁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温晓”困惑地偏着头,血迹斑驳的内衫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少年背着月色,缓缓蹲下身子,左手按在尤在滴血的剑柄上。阴影模糊了他的面容,无论是梦中的“温晓”,还是此刻旁观的温晓,都无法看清他的神色。
“你分明,认出我是谁了。”
他低声重复着,风吹着他的碎发掩起半边面孔,只剩压抑的语气清晰瞩目。
“为什么……不肯认我?”
“温晓。”
月亮忽地躲入厚厚云层,天地间失了唯一一抹亮光,只余飘荡的血腥气,与身前青年陡然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温晓”似乎笑了声:“抱歉,但我确实不——”
“温晓!”
少年厉声打断,这一声高喝未能惊动“温晓”,反倒让少女瞪他一眼,随即警惕环顾四周。
“……”
巷子重归死寂。
“温晓”垂下了头,直到月色再度泻下,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温景手中反着月光的冰冷剑刃。
他笑了,笑意不抵眼底,只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微微自嘲。
“欢迎回来。
“……温景。”
温景身形猛地一僵,勉力维持着先前的姿态,半跪在“温晓”身前。
他的目光却不再落到温晓身上,而是失神落魄般,沉默地飘向一旁的轮椅。
这轮椅用了有些年头,却依旧华贵,只车轮处绞着几缕染血青衣。
“欢迎回到清州。”
“温晓”又是一笑,眼眸里盈满破碎月光。
“只可惜,阿景……你回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我们的家,没了。”
“温晓”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子沿着冰冷墙面缓缓下滑。
他墨发极长,垂落时恰巧掩着他咬紧的唇瓣,还有胸口那道触目惊心、仍在渗血的伤痕。
他累极了,只能一声接一声地低喃。
“阿景。
“我失去了腿,也没有了家。”
“我什么都没了。”
未尽的雪絮随着温景的沉默飘来,在血迹斑斑的街头巷尾覆了薄薄一层白霜。
在梦境被风雪吞噬前的最后一眼里,温晓头痛欲裂,怔怔地见着温景有了动作。
他以为他会就此站起身,决然离去。
或者是同记忆里那般,吐出嫌恶的话语,嘲讽着“温晓”的不堪。
然而,温景却朝着“温晓”伸出手,他的指尖落下一滴血,落到“温晓”衣袖上,平白又添一分血色。
他带血的指尖颤颤触到“温晓”面上,风雪吹不进这处巷尾,吹不散他为“温晓”支起的一片微弱暖意。
“温晓”伏在他的肩头,怔怔地望着天边清风明月,望着天际划过一道道姗姗来迟的修真者身影。
“……我带你回中州。”
梦里梦外的“温晓”都听着,少年哑着嗓子对他们许下承诺。
就同许久许久以前那个暴雨夜。他背着受伤的温晓从后山上滚下来,也是这么艰涩而固执地说着。
他说:“我会治好你的。”
他说:“……对不起。”
他说:“我从未厌过你。”
只是,这样的他,怎会与自己,重新踏上陌路呢。
又如何走到了……最终兵戈相向、不死不休的一步?
-
温晓从梦里醒来后,就一直枯坐窗边,守着那轮同梦中一样的圆月。直到天的另一边泛起鱼肚白,阳光与炙热重归大地。
他用过早膳后,特意去了一趟梦里与温景相遇的那处小巷。
这巷子地处偏僻,平日也无人走动,若不是他留了心去记,可能还找不来这处地方。
青泽打着哈欠跟在他身边,不时揉着眼睛,瓮声瓮气地问:“少爷……这破巷子有什么好看的啊?”
温晓避开他的视线,没回话。
他无法忘记,昨夜梦境里,温景踏过的遍地尸骸中,还有一具身形酷似青泽的少年,面上沾满凝固的血污。
不止青泽,还有许许多多他熟悉的面孔。
温家主、老夫人、各房姨娘,温承、温致、温棠……
指尖刚触上巷尾砖瓦,温晓的脚步却突然一滞。
他猛然忆起,梦中尸骸里,似乎……并未见到母亲谢夫人的身影?
不止母亲,温昭、温蕴、温苒,也全都不在其中!
温苒或许是被柳姨娘提前藏起,但其他人……
他紧绷的心弦略微松了松。未见尸首,或许意味着前世的他们,并未囫囵死在那起灭门惨案里。
许是被闻讯赶来的修真者救了一命。
又或许,当时的他们根本不在清州。
毕竟,前世与今生的轨迹,早已偏离。
青泽瞧着温晓面色变幻不定,有些茫然地缩了缩脖子,试图转移话题:“对了少爷,您还有什么话要带给容大哥的吗?没有的话,我今天就把回信寄出去啦!”
温晓正仔细梳理着两世差异,闻言一顿,沉吟道:“再添一句,让他打探陆家背景的时候,顺道查一查邬衡王家。”
他记得清楚,梦境里,少女话里话外皆在点明王家并未倒台,仍是此域强援。
而此世早在妖族祸乱之前,邬衡王家便已树倒猢狲散。
既是如此……那林文兮的“恰巧”出场,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温晓思索了一路,等他领着青泽回到温府后,恰有侍女来报,说温家主寻他。
自南域归后,他还未与温家主单独相处。犹豫片刻,他还是顶着烈日来到正院。
尚未进门,却听见了温承得意洋洋的笑语:“父亲所言甚是!我将您交代的礼物送到陆公子手上,陆公子可是十分喜欢呢!”
温晓停在门廊外,闻言无声扯了扯嘴角。
陆云楚还没主动找麻烦,这位弟弟反倒乐颠颠向上送。
他盯着温承欢喜的背影,眼前不由浮现这人前世倒在主院门边、死不瞑目的尸首。
他闭了闭眼,叹了口气。
算了,和温承计较有什么意思。
想到此,温晓敲响房门,在温家主故作威严的声音里,面上浮起一惯的清浅笑意,温声询问:“父亲,您找我?”
温家主不过四十岁,外表还算年轻,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整日一副颓废面孔。他摸着日渐圆润的下巴,虚浮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旭儿,你可还记得前几年伴在你身边的那个温容?”
“温容?”温晓故作思索,“孩儿记得,他怎么了?”
“我看他在皇都也待了许久,是时候回来了!不过眼下清州太平,家里也没什么空余铺子要他帮忙的……你看他去承儿身边做个侍卫如何?我记得他当初做你侍卫时,就很是沉稳可靠。”
温晓目光移到挑眉挑衅的温承身上,顿时明白温容回城究竟是谁的主意。
只是他这弟弟也有十八十九,怎还同小时候一般,不是抢底下弟弟的玩具,就是借着身子强壮欺辱他人?
温晓又有些头疼了。
他懒得继续端详温承蠢态,默念着对方前世惨状,低声叹道:“父亲安排,自是极好的。温容在皇都历练许久,见识、武艺远非当年能比。日后陪着温承去陆家拜访,也能让他添几分体面,多一些谈资。”
他这话是真心的,可惜应许得太过干脆,反而让温家主这个老狐狸眯起眼睛,不做声了。
温承气急败坏:“兄长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是觉得,只有你才能与陆公子搭话?实不相瞒,我与陆公子已相谈甚欢,日后他更是我舅兄,这份关系,可是你怎么攀都攀不来的!”
温晓不动声色挑了挑眉。
造孽。
这回饶是继续默哀对方前世,也无法挽回他对温承的旧情了。
“承儿,不得胡言!”温家主先是不轻不重责骂了温承一句,又态度极好地为温晓圆话,“你兄长都是为了你好,你怎可如此无礼?”
他喝着茶水,轻描淡写定下来:“那便依旭儿所言,待温容回来,便让他伴承儿左右。你弟弟近来忙碌、频繁出城,身边正缺得力助手!”
温晓看着父亲惺惺作态的模样,心里只觉腻烦。
“父亲所言极是!”他说着温承的语气,扬起唇角,“温致也不小了,是时候该为家里分忧。日后这些出城料理的小事,不妨交由温致好好历练,想来他也极乐意为温承分担的。”
他眼也不眨将另一个刚踏进院子、满脸茫然的弟弟拖下水。
从前温致就常与温承站在一边,联起手膈应他。不知如今温承飞黄腾达,温致还忍不忍得了这气呢?
他不愿耗费心力去对付这些所谓的同胞父兄,可不代表,他愿意让这些人踩着他的脊背,安安生生快活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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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前尘·欢迎回来,温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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