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晓这一招甚好。
自那日他们在温家主院一聚后,连着数日,温承路过他时都只满脸愤愤不平,不敢发作。每日一起身便冲向主院,生怕今日活计又被温致抢了先。
青泽乐呵乐呵跟着温晓看热闹,也添了几日清闲。
青泽颇为感慨:“我听主院的小李说,家主好像给他俩还吩咐了什么试炼,说是谁做的最好,就能得到清州最大的那处店铺。”
温晓好笑地透过窗棂,望着温承、温致忙碌的身影:“温承因着陆家关系被父亲寄予厚望,可他们却忘了,温致的姨娘曾是府里最受宠的一位。如今这般不厚此薄彼,才是最好的。”
青泽欲言又止:“那少爷你呢?”
“我?”
温晓扬了扬手中诗书,在午后的阳光里眯起眼睛,昏昏欲睡。
“如今这般,于我而言更是极好。”
先不论他前世与魔族千丝万缕的关系,光看这一世……他要寻温景解开谜团,又要去中州寻那久久未归的良人,哪有空闲继承家业?
温承、温致虽争强好胜,但心地确实不坏,眼下更远远没到为了家主之位挣破头颅的地步。若是温家交到他们手上能被好好对待,也不枉温晓这几年苦心经营。
温晓掩着嘴打了个哈欠,顺手压下书经后一页夹着的封家请柬,对青泽吩咐道:“算算日子,驿站应收到了新的信件了。你去取回来,送到我房里便好。”
青泽应了一声,快活地出门。
等到暮色渐升,温晓合上一沓厚厚书册,却仍不见青泽归来。
他不由蹙起了眉。
往常这个时候,青泽早就回来了,怎会今日迟迟未归?
他又耐着性子在书房里多待了会,连晚膳都在屋子用过。终究起了疑心,起身向外寻去。
他这出门的时机不早不晚,刚掩上门,就远远见着母亲房里的侍女迎面走来。
“大少爷。”侍女恭敬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夫人……夫人让你回正院一趟。”
温晓不动声色打量着侍女僵硬含泪的面容,心里一沉。
自他瞒着长辈查探温景下落后,他心底最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青泽怕是回府时,连人带信被母亲抓了个正着。
果然,此时谢夫人的住所里院里院外皆是灯火辉煌,几名侍女低着头,捧着破碎的瓷器好玉石匆匆踏出房门,向外走去。
温晓握了握汗湿的手心,抿着唇踏进房门。
一进门,一个浅紫圆镯子迎面袭来,温晓踉跄着避开,才躲过一劫。
他抬起头,沉默地望着坐在桌前的母亲。
谢夫人气急时,面上总是故作风轻云淡,可那眼眸里的阴翳,却是满身璀璨珠宝也压不下去的。
她端坐桌前,手腕空荡,桌上更是连半片瓷器碎片都寻不到。
“旭儿来了。”她轻柔唤道,“快来娘这边坐坐。”
温晓站在桌边,没去管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青泽,只沉默望着谢夫人身前那两封信笺。一封深色,一封,则贴了“陆”字。
谢夫人扬唇一笑,骄傲般昂起头颅:“我还道怎么近些年送到府里的信件越来越少,连青诀的书信都见不着了。一打听,才知是旭儿私下改了收信处,放到你一手扶持的驿站那边。”
她目光怜悯地望向温晓,声音无比轻柔:“可怜我家旭儿在温家不受那对母子待见,连收信都只能远远避开他们,不让他们抓住半分利用你的机会……”
她说着说着,竟哀愁地抹起了眼泪。
温晓知道,这是她即将变脸的先兆。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谢夫人声音陡然转冷,“我在你眼中,也是外人!”
“娘,”温晓深吸一口气,视线不动声色划过桌上那两封完好的信笺,决心赌一把,“你误会了。这两封书信,一封是温容寄来的,一封则是与陆公子的闲聊。”
“温容?”
谢夫人垂眸望着书信,烛火衬出她面上一片虚假柔意。
“是,我先前曾听封公子说过,管照东域的王家已覆灭。我想起在请仙宴上曾见过一名邬衡王家的附属,有些好奇,便查了查邬衡王家近况。”
“那么,另一封呢?”
温晓来不及喘息,接着说道:“那一封则是我与陆公子的闲谈!封公子前阵子去了皇都,我不过是向陆公子询问他的归期。”
“既是如此……为何青泽一见我便躲?”
温晓听着直咬牙,原来是青泽坏了事!
“他……是害怕被您发现我与温容仍有书信来往。毕竟当初您做主令温容远走皇都,他或许以为您不待见温容,便自作主张帮我掩藏了。”
“真是如此吗……”
谢夫人喃喃道。
“我误会旭儿了?”
温晓一听她这故作深思的声音,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头皮发麻:“娘——”
“娘?你眼中还有我这个母亲吗!”
谢夫人勃然变色,猛然将身前实心木桌推倒。两封书信哗啦落在地毯上,火烛翻滚,不偏不倚正好烧到书信旁的地毯上。
火势越来越旺,先是将黑色信件烧尽,又紧接舔舐“陆”字信件。
温晓心头一紧,却不敢有任何动作。
青泽极为紧张。他本想踏出灭火的步伐,却被温晓用眼神余光生生逼退,半走不走极为踌躇,只能含起一包眼泪靠在墙边。
谢夫人嗤笑着站起身,随手抄起窗棂边的花瓶,狠狠砸向地毯火苗。
“哐当”一声,花瓣四散,火苗瞬息熄灭,地上只余一小节晕开的纸张。
谢夫人优雅地蹲下身子,捡起那片湿漉漉的纸,眯起眼睛打量片刻,这才轻声念道:“中州……景……宗?呵,旭儿这是在查温景那个畜生的下落吗?”
她唇角勾起肆意的笑:“旭儿可真厉害,竟然都查到他所在的宗门了。”
“可惜,旭儿晚了一步。”谢夫人扬了扬一片墨色的纸张,像是展示战利品般,又将其递到温晓手中,“若是你早些去取信……兴许今晚会兴奋地彻夜难眠吧?”
温晓僵着身子,握住那湿透的纸张,墨色晕染,贴在他指尖。
“娘,我不明白。”
他垂着眼眸,涩声说道。
“若你们真这么厌恶他……当初为何将他放入候选,又接他回温家?”
“旭儿不是都已经查出温景的身世了吗?”
谢夫人施施然坐回椅上,侍女们低着脑袋,抖着手为她扇风。
她很好地掩饰起先前掀桌子的愤怒,眉眼只剩细细密密的恶毒,轻飘飘说着:“你不是早已发觉,温景的母亲,曾是我身边另一名侍女了吗?
“我那可怜的小侍女擅自离府,又不知与哪个野男人珠胎暗结,最终难产而死……我这做主子,发现她还留下一子,自是于心不忍。”
“……那名侍女的离府,难道不是您与柳姨娘的手笔吗?可惜你们守住了这一方,却令另一名侍女——何姨娘,借机上位。”
温晓低声说着他早几年查来的消息,不愿抬头望着怒火中烧的谢夫人,只闭了闭眼,接着说道。
“您恨的究竟是他的母亲,还是……他不如你意,活了下来?”
“不。”
谢夫人咬着牙,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你有一事记错了。我发觉温景真实身份时,他已入府好几年。
“他刚入府时我确实瞧他不顺眼。太沉默、太寡言,如一头只会咬人、养不熟的白眼狼。”
谢夫人挑眉嘲笑:“旭儿不就被他‘咬’过许多回吗?”
“他一点也不像我的孩子,年纪相貌也对不上你那早夭的弟弟。更遑论……他自来到温府,我便未有一日安生!”
“我们在寺庙挑选孩子时,你阿姐失足落湖……我们回到温府,我去你父亲房里寻人时,你又生了场大病……
“我险些……连你也留不住!”
谢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泪水打湿她的妆容,她却同豁出去一般,不管不顾,再也不想维持这多年的体面,更不愿忌惮她那“温家夫人”的头衔。
“你这让我,怎么喜欢这个孽障?!”
“他母亲害得我噩耗缠身失了你弟弟,他又害我得失去你阿姐、失去你如今的孝心!我怎么可能喜欢他?我只恨,当初没将他彻底饿死!没将他从山顶推下、没将他锁在狗院、让他死在恶犬爪牙下!!
“旭儿,你瞧瞧,都怪我们一时的心软,才令他在中州混得风生水起!你看看,他现在有一个庇身的宗门,他还有一身的修为!你却剩下什么?”
“剩下他人的拉踩与嘲讽?”
“剩下你父亲、祖母的白眼?”
“剩下两个沾了修真的小孩都能踩你身上?”
“剩下那个原先被你压得死死的温承,靠着攀上陆家,如今彻底爬到你头上?!”
“他本该死在阴暗的角落啊!他如今所得,都是他从你身上抢走的!!”
温晓面色发白,眼睁睁望着谢夫人越说越激动,最后竟跌在地上,时而双目失神地呢喃,时而忽而怒气,咬牙喝骂。
“他走了!他拍拍屁股去了中州,走得无比潇洒!可你看看,他有想过你吗?他可有想过,若不是你当初在寺庙拉他一把,他早就死在那个冬天!什么狗屁修真,根本轮不到他身上!”
“凭什么啊……
“凭什么那个贱人能生出健康的畜生,我的三个孩子却要经历疾苦缠身?”
“凭什么他有被中州选中的天赋,能成为万人敬仰的修者,我的旭儿却只能困在泥潭,自身难保?”
“凭什么……”
谢夫人双眸蓦然掠过一缕暗光,声音低了下去,带起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
“不过……这一切……很快就会不一样。”
温晓听不清母亲最后低喃。
他浑身发冷,在酷热的夜晚淌过冷汗,滚过眉眼。
他望着母亲轻扬红唇,露出一抹与往常浑然不同的嫣然笑意。
“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哭着爬回来求我们……求我,放他一条生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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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焚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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