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原来他还是来了啊。”竹明仍是强笑,到最后脸上甚至无一处完好的皮肤,很是像方才从埋于地下不知多少年的棺材中爬出来的,身上全是被腐蚀过的痕迹。
一点儿不再如沈伶第一回在禁地中见他那般,那时他虽也是只一个光脑袋,但至少人是神采奕奕的,而不是此时看透一切的释怀,与一抹掩藏于眼底的静静等候,真如了他所说的一直在有等这一时刻。
小道空寂,耳旁满是沈伶失了镇定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混合着断断续续的浅浅抽噎声击在人心上。
竹明抬头望了会儿万里无云的天,他在人世上活了不过二十五年,禁地中待了两百年多,明明禁地里的年月要多上九倍,现今回想起,竟觉这两百多年好似一场仅一炷香的梦,梦醒了,他还躺在瓢泼大雨的泥土中,细听血液从身体里流出的声音。
他不后悔为湮宥和殷时之所救带回禁地,他只是觉得这两百三十四年实在是太过漫长,长到自己快连她的轮廓也记不清。
日头刺眼,竹明的眼前开始一点一点的变模糊,他缓慢地朝着沈伶的方向偏了偏头,自顾自地说:“我在禁地里的黑河旁种了有很多很多的花,兴许你第一次被殷时之带到禁地的时候应当见过一回,若是下次你再到了那儿,可以帮我看一看。”
“我才不要替你明灯,更也不要看花。”沈伶哭着说。
“你曾问过我生前是否娶妻,那时我说的是我早就忘了。其实,我没忘,我记得可清楚来着了。”竹明笑,脸上是自豪是留恋,转而更是无能为力的哀伤,“这几日,我便是去看的她。”
竹明说道后面,力气已然所剩不多,气若游丝,进气少出气多。
“在我们那儿,若是将两人名字写于明灯上,下一世哪怕是过了奈何桥,应援不灭,仍能有机会在一起。”
“两百三十四年实在太久了,我不想死在禁地里,要是死在禁地,哪怕不是掉入黑河中,魂魄也得归恶灵所有,连自己是谁也记不着,投不了胎的。”竹明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上被日头灼出的洞口也越来越多。
“可别把我们的名字写错了。”哪怕到了这时,竹明还是想在沈伶面前尽量表现得轻松一些。
他重新道:“我叫竹明,竹子的竹,明灯的明。”
“她唤应黛,应当的应,黛色的戴。”竹明语气柔和下。
沈伶不忍见竹明这般,“你不会死的,他既然能救你一次,自然也能救你第二次。”
竹明摇了摇头,浑身上下所有力气被剥走,他想伸手拉住沈伶,忍痛努力了半晌,又才记得自己早就没了胳膊。
他很想说,不是他不想死,而是真正的等这一天等了有太久。
沈伶跑进了凤梧宫偏殿,在殿中唤殷时之的名字,这应是她第一次唤他。
殷时之凭空从屋内阴影的地方走出,身影缓步停在沈伶身前,相较于起初,他对沈伶的偏执与占有**已经好了太多,至少在白日时不会再强硬地拘着她哪儿也不许去。
沈伶泪眼模糊,望向殷时之道:“你能不能救救竹明?”
殷时之落目于将要溃烂完的竹明身上,面上一如始,神情依旧极淡,好似眼前的任何东西皆不能激起他心中的一丝一毫动容,或者也可以说他自来就是如此,没有心,何谈感情。
沈伶问:“你不是法术厉害吗?为何不能救救他?”
殷时之看着沈伶,说:“离了禁地,他就是恢复了他凡人的身份。凡人活上两三百年,本就是有违天命。”
“那你呢?也算不得有违天命吗?”沈伶反问。
竹明的情况太过糟糕,沈伶一时竟忘记殷时之的逆鳞,话道出口,看见殷时之眸底浮现出的寒意,她才想起来他的性情,沈伶下意识后退半步,她站于台阶下,殷时之站于台阶上,压迫感不自觉油然而生。
“同你一起出禁地,是他自己想的,也是自己找的。他在这儿赶着赴死,你倒还不舍。”殷时之道,似来了丝别样的兴趣,他看向沈伶抱着瓷器的双手,唇角不可微察地弯了下,又道:“若你不是宫中女,更与你们皇城内的巫师一族无关联,你猜他会不会还在一开始来寻你帮你?”
日头逐渐升至正空,晌午时刻将至,此时的日光正是一日中最盛的时候。
竹明面上皮肤溃烂的速度加快,自打他从禁地出来后,他就有发现身上皮肤烂去的变化。
他一直以为自己应还能撑会儿,所以趁着溃烂不算多时与沈伶辞别,他想回去再看看她。
故土不再,小河引道,埋有故人的苍山更是早在十几年前被夷为了平地。
他身上的溃烂也从最初的一两个小点,到后面的一片,再到如今的整个烂掉。
沈伶应算得上他来了禁地后,除去湮宥与殷时之外第三个对不住的人,他便想再回来同她道一声别。
此时此刻,殷时之直言道出的话,沈伶与竹明皆是能听见。
竹明哽住,不知从何解释,他想甚至自己连解释也不够格,随着仅剩的最后一个脑袋在日头下慢慢消失,他道:“对不住。”
沈伶抱着瓷器的手僵硬住,宛若没了知觉,唯泪还顺着下颌滴落,就这般看着竹明于她身前消散,灼烈成一缕烟一缕雾。
属于竹明的所有痕迹不复存在,只沈伶手中抱着的一个空瓷器,里面恰好有枯了许久的三四瓣花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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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刻,落日归了山,天色暗沉下,远处有斜斜的一抹霞光。
沈伶立于书房中在孔明灯上写字,一笔一划,皆是顿意,迟迟不能流畅写出。
写到最后的“竹明”二字时,沈伶忽地想起禁地昏暗的山洞。
竹明飘着一颗脑袋来看她,浮在半空中乐道:“竹子的竹,明灯的明。”
同今日他再次说到的,一模一样,或许他真的有一直在等着这一日。
明枝端茶进书房,瞧见沈伶手中的东西,她好奇问道:“公主在做什么?”
恰好沈伶停笔,“明”字最后一抹重墨,又是让她想起竹明最后的模样。
她不怪他,真的不怪。
“竹明?应黛?他们是谁?”明枝发现孔明灯上写有字,她细细看了看,估摸着应是两个人的名字。
沈伶收拾好笔墨,说:“一个朋友,和他的妻子。”
“朋友?我怎么不记得公主认识有竹明和应黛?这两个人的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说过。”明枝将心中所想说出来,她与公主日日在一块儿,她很明确的记得自己确实没有听说过这两个人。
明枝稍稍地停顿了下,想起白日里和杨进在望湖阁上面说的话,明枝试探性地小声问:“是公主在巫山杉林中消失的一月认识的吗?”
“嗯。”沈伶没有隐瞒,以前她不想让明枝知道自己过去的那一月,现在知将来迟早有一日会瞒不住,也许她坦白承认会好很多。
明枝陪着沈伶来到凤梧宫最高的一处书阁,下头的假山景色照在阴影中,明枝静静站于一旁。
都说高处不胜寒,半个时辰后,明枝委实觉这里太过寒冷,她吸了吸气,问道:“公主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沈伶望着灯里燃烧得微弱的火光:“明枝你先下去吧,我想待会儿再下来。”
沈伶一直没有放走孔明灯,更多的时候是看着上面写有的名字出神,好似灯还在她手中,竹明就能还在,也许她转过身,就能看见他又飘着一颗脑袋飘上飘下。
明枝今日穿得稍薄,脖颈间露了一大截,她实在挨不住寒风,便道:“公主,那我便先下去了,你早些弄完也早些下来。”
凉风依旧在,吹得人衣袍鼓风作响,孔明灯内的火烛在夜风中摇曳不止,下一刻便会消失般,人身后的斜影跟着变动方向。
就在沈伶要放灯时,整个孔明灯外围泛起一团不大不小的光晕,刚好将它罩住的程度,如此一来,灯内的火烛重新活过来了般,火苗忽地变大,再也不受夜间凉风的影响。
沈伶回过头,身侧出现殷时之,他离她离得很近,偶时肩侧会触及到对方。
他出现时向来无声,此时亦是,一点儿脚步声也听不见,像是刚显出身影,又像是在此地站了已有很久。
沈伶收回视线,双手放开,明灯缓缓升空,悠悠扬扬飘向远方,直至变为天际远处繁星中的一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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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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