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桠被雾霭半遮半掩，露出来的时候分外诡谲，像张牙舞爪的老太婆的手。高明偏过头来看，那手又好似一张狰狞的面孔，一旁黑暗中氤氲着明灭不定的光，将要吞噬血肉，蠢蠢欲动。
雨下得很大，吞没一切一般，即使撑着伞也能感受到刺骨的寒冷从空气渗透进血肉，烙印进脊髓，攀附他的骨骼，让他无法挣脱。
弟弟的墓地安静地立着，和他的两个警校同期一起；但是墓碑上是空白，没有名字。
无名无姓，亦不为人知。
淫雨霏霏，他呼出一口气。不真实感褪去，血脉的连接切切实实被生死的间隔残忍地切断，灵魂消散时就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然后日月轮转，时光流逝，恶人依旧苟活。人潮来去，无人在意世界的一角有谁为了信念为了理想放弃自己的生命。
高明疲惫地想，弟弟未免太高看他了。消逝的生命为亲友带来的苦痛，景光想必是相信他能安然度过的。但是内心有什么阴影在潜滋暗长。
疼痛，最剧烈的疼痛侵蚀着他的内心，他想知道自己为何一定要迎接一个又一个家人的离去。父母，然后是弟弟，他们撒手人寰然后将这个依旧充斥着罪恶的世界留给他。
雨还在下着，他忽而感到暴戾，想要大喊大叫什么来发泄，但是被理智阻止了，因为这附近还有居民区。他觉得自己先前那句“修短命矣”云云简直轻飘飘得可笑，但能怎样呢，当别人小心翼翼劝你节哀的时候，你总不能把遗物砸到他们脸上，斥责说别道歉了把我弟弟还给我。
所以他能怎么办呢，失去亲人的苦痛只能自己往胃里咽。
被他的弟弟爱着的这个世界真是冷漠到一种可怕的地步。他有些嘲弄地这么想着，放任那一丝阴影在心中蔓延。那阴影咒骂着说被景光拼死守护着的人们却竟在自相残杀，人们放置炸弹放置毒药，将枪口调转朝向爱自己的人和自己爱的人，挥霍着他们被保护得来的生命。
东京的空气都氤氲着坦荡荡的恶念，
他放手，伞猛地砸在地上，然后转过身来，看到了在他身后沉默着的神奈川的交警。
女警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被雨水沾湿了贴在脸上，因为夜晚而显得黯淡，但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她说：“我知道你，诸伏警官，我的两个弟弟上警校时和我提过令弟。”
她说：“我要给他们报仇。你来吗，先生？”
*
萩原千速来时像一阵神秘的风，把炽热的火焰吹进他的血肉，他几乎不认为自己被给予了选择的权利。但答应的话确确实实是被他亲口说出来的。
他不知道千速是怎么接触到里世界的。
风之女神的车速名不虚传，从东京的墓地到神奈川的里世界据点只需要短短半小时。他们都不准备打伞，任由雨水淋了个彻头彻尾。
千速的语调平静，说了很多话，但很多的是怀念和叙述，而不是阐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她笑的时候，声音从喉咙底发出来，给人的感觉是绝望而不是愤怒。
她说阵平和研二是被同一个炸弹犯害死的——从那个组织手上拿到的炸药。
她说景光也是死在那个组织肮脏的角落。
她攥紧的拳头是浑身上下唯一能表露出她内心的憎恨的事物，那种最剧烈的情绪潜藏在她精神的最深处，被平和的皮囊包裹住，勉强显得正常。
她笑着和高明说，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
为什么死亡的是警察，留下的是犯人？为什么善心总会早早夭折，而恶念则得以膨胀滋生？
她笑的时候尾音带着哭腔，但是眼泪融进雨水里看不清楚。高明沉默了很久却没能回答她。
千速带着高明走进据点的时候里边正喧闹着。暴力裹挟着咒骂宣泄般充斥着酒吧的空气，他半低下头，感到厌恶。拳头击打□□的声音和着惨叫声和求饶声，酒杯在地上摔碎然后化作最尖锐的武器。他闻到了血的味道，在反应过来之前被千速拉进了这场混战。
警察经过训练的身手很明显甚于街边那群小混混，即使他不是以武力见长的警察。
殴打、踢踹、劈砍。
混战中酒杯碎裂，锋锐的尖端割开不知多少人的皮肤。红色的液体涌出来，刺鼻的腥味充斥着空间，伴随着肮脏的咒骂和疼痛的尖叫，仿佛最荒诞最不和谐的奏鸣曲。
高明在据点里端起酒杯时还感到窒息，亲手造就的伤害和鲜血铺了满地。面前金发的前女警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只是笑着让他早点习惯。
习惯这个罪恶的地方吗？
“习惯这个吞噬了我们的弟弟们的地方。”她说，目光显得很遥远，“这曾经是你和我说的话。”
但高明分明不记得自己在此前曾见过千速。
她弯起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高明能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
下定决心之后高明就彻底和长野断了联系。他和千速住在同一间屋子，有时夜深了还能看到她的房间亮着灯。他去送夜宵的时候看到她正看着研二和阵平的照片发呆，两个小男孩穿着神奈川国中的校服笑得开怀。
他内心忽而有些淡淡的后悔，他离开长野是被千速说服临时起意，没有带景光的照片。弟弟那双澄澈的蓝色猫眼在他的记忆里已经逐渐消逝，这让他觉得恐慌。
回到自己的卧室时他开始做噩梦，窗外又下雨了，更搅得他睡不好觉。他想到爸爸妈妈还活着的时候，景光还只有那么点大，下雨打雷时会害怕得抱住他。连雷声都怕的孩子，怎么就成了那样一个不畏惧死亡的男人呢？
他放任自己在怀念中流泪，内心的声音告诉他，要是连他都不用悲伤缅怀，那孩子就真的彻底从世界离开了。悲伤啃噬着他，他干脆从床上坐起来，看到千速斜靠在他的卧室门口。
“我也睡不着。”她说，“出去走走吧。”
东京的冬天空气里带着黏腻的寒冷，高明忽然疑惑自己为何竟然荒谬地答应了千速的邀请，但当他看到对方在夜色下显得黯淡的金发时，就又消了音。
千速看他的时候，紫罗兰色的眼中有他看不懂的情绪，压抑着似乎下一秒就能冲破人类的躯壳。
千速又笑了。高明发现自己经常看见她笑，但这样的笑容并不会给人温暖快活的情感。她的笑意从未到达眼底，浑身上下唯一真实的好像是她灵魂中灼灼燃烧的恨。
“你会恨我把你拉进这个沉郁的泥沼，因为一旦进来你就永远不能挣脱。”金发的前女警说着 ，收敛起笑容，目光恍惚，“但没关系，你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她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枪，冲着无光的黑暗处射击。高明听到那边传来闷哼和子弹击中皮肉的声音。
“……你干什么？”
千速满不在乎地瞥他一眼：“放松。”
“你在杀人吗？！”
千速哼笑一声说：“不然呢？”
她半边面颊被夜晚的阴影笼罩，紫罗兰色的眼眸因为黑暗而显得深邃。高明想扯开她握枪的手，残余的对于正义的遵循让他下意识要阻止千速。
千速半侧过身体用左侧手肘击中他的下颚，抬脚踹他膝盖，被避开后也不追击，回身又冲着刚才的黑暗角落砰砰开了两枪。
金色的发丝扑到高明脸上，他侧头躲开时，听到了不远处□□倒下撞击地面的声音。
前警官先生咬牙，又要去夺她的枪，这次被她一拳打在侧脸。标准的拳击姿势配合警校教导的柔道和擒拿别有威力，结结实实砸到了人的脸，发出沉闷的声响。高明尝到牙齿划破口腔的血腥味，感受到麻木迟钝的疼痛，忽而就冷静下来些。
黑暗中的涟漪潜藏在浓墨中看不清晰，一切重归安静，晚风带来冷意，潮湿的气息氤氲成阴郁，他意识到当时自己和千速走的那一刻他的道路就已经被划定了。
他们是共犯。
千速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来抽，本就因为暗而看不清楚的美丽的面孔被烟雾渲染开来，又因为指尖那一点红得尖锐的火星子而显得明暗不定。
她给了高明一根，再把打火机扔给他，也不管他抽不抽就向前走。她没在笑，沉默着显得遥远。
高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烟和打火机一并塞在口袋里，远远地在后边看着向前走的千速，直到金发的女人回过头来和他对视：“怎么不走了？”
她扯了扯嘴角，有些笑不出来，就干脆放弃这样的动作，疲惫地说：“走吧，高明，我不想待在这里。”
黑暗里，她紫罗兰色的眼睛显得诡谲又晦涩，如同看不见底的深渊，要把人卷入其中，吞噬殆尽；又如同正酝酿着一场风暴，汹涌、剧烈。
但在那样的夜晚，她看起来又这么茕茕孑立，那么无害。
高明注意到她没再用敬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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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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