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是阴仄仄的一天。

龚步良抿了口端在手里的热茶。

他只身一人坐在连廊上,便也只能兀自感叹飘忽不定的天。微凉的雨被强劲的风吹到了啖月半的身上,略微崎岖的青石板路被堪堪打湿,他远远的就看到了龚步良身旁的灯。

橙灿灿的。

啖月半甩了甩带着雨水的油纸伞,他将它放在离龚步良和那盏灯都远远的地方。

啖月半还有些苦恼的看着身上的雨水,以至于他也没敢坐在龚步良身侧,而是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候着。崎岖的青石板路已经挤满了水,龚步良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寒风有些刺骨,龚步良看见啖月半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龚步良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之后,示意啖月半扶他起来,啖月半呵着热气搓了搓发凉的手后才敢靠近,他向着龚步良伸出了手。

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的龚步良正是意气风发,啖月半还是个毛头娃娃——

那时的龚步良还没有蓄起胡子,本是龚步良在上早朝之前瞧着天气不错,便没听自家夫人的劝诫直接这样来了,却不曾想在散朝之后天上就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一个寻常的拐角吧,啖月半撞见了一边蒙头跑一边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听夫人话的龚步良,龚步良撞见了一边强忍着泪珠子一边强装镇定的啖月半。只不过,啖月半的穿着足以让龚步良将他的身份猜个七七八八,但是在啖月半充满敌意的目光中,龚步良放弃了向啖月半询问具体身份的想法。

当时啖月半告诉龚步良他叫十五,他站在龚步良的跟前,向着龚步良伸出了自己的手。出于不敢得罪的心理,龚步良牵住了啖月半的手,开始沿着宫墙漫无目的的走。

他还在心里感慨了一下为什么现在的小孩子会喜欢淋雨。

难绷。

他想自家夫人的姜汤了。

还好雨不大。

“到了吗?你想去的地方。”

直到啖月半意兴阑珊,龚步良才敢开口试探的问着。

啖月半摇摇头,却是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好像生怕龚步良会消失掉:“我是在找人,我在找我阿娘,她说不能让别人看到我失态的模样,一旦被人看到,就要把人带给她,她会处理掉。”

寒风一阵,龚步良兀自打了个哆嗦。

“可我找不到她了。”

龚步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能疑惑的“啊”了一声。

“我想我娘了,而我娘喜欢下雨,说不定在雨里能找到她。”啖月半思索了一下,“她当时坐在井边让我去捡球,我去了,可是我回来之后她就不见了。”

龚步良蹙了蹙眉。

“侍奉我的宦官告诉我她藏起来了,所以我在找。”

看来面前的孩子是大皇子啖月半了,毕竟,近些时日,后宫之内最大的消息便是皇后岭安沈氏沈山月因母族牵连,剥夺后位打入冷宫的事儿了。如果龚步良没记错的话,那后也还传出了她投井自尽的消息。

江潮山月随迎舟,济济贤名终究抵不过帝王猜忌,

龚步良缓缓蹲下身来平视着啖月半:“那我继续陪你走,直到你找累了。”

嘀嗒——

是瓦楞已经开始滴水。

龚步良捋着胡须乐呵呵的笑着,他看着啖月半伸过来的手,不紧不慢的搭了上去。

搭上这只和自己的手差不多大的手。

时间过得太快了,龚步良用力起身,他现在需要微微踮起脚来才能与啖月半平视了:“让我瞧瞧这是谁啊,是十五呢,还是月半呀?”

滴答——

龚步良庆幸着雨来的快去得也快,就是估计自家夫人的姜汤也凉喽。

“可算能休息了,”龚步良毫无形象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看着一旁坐的梆直的啖月半,不由得感叹着小孩子的活力真好,几乎绕着走了大半个皇宫都没喊累,“我教你个知识,你要不要?”

“你是学堂的先生?”

“没当官之前我教过一段时间的书。”

啖月半有模有样的板着脸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那你说吧,我听着。”

龚步良长舒了一口气:“人这一辈子注定要接触四样东西。”

“但你要在学明白这四样东西之前,你要搞明白下雨天不打伞是不对滴,”和啖月半相处起来没啥子压力,龚步良没注意就忘了宫里要用官腔,“淋了雨,头发会打绺,衣服也漉湿,长得好看滴那叫出淤泥而不染,长得丑滴那就是见罗刹而呜呼——”

啖月半假装郑重地点了点头。

“而那四样东西就是生、老、病、死,而今天,我只教你这其中一样。”

“是死亡吗?”

龚步良一噎,他揉了揉啖月半的头。

龚步良还是有些分寸的,他知道有些话可以说,但是不能多说,便尽快的进了正题,“死亡就是一个活人不再呼吸,埋入泥土之后就与这个世界彻底断了联系。”

“一个人可以主动选择死亡,也可以被动接受死亡,主动选择死亡不一定总是伟大的象征,被动接受了死亡不一定总是怯懦的表现,因为本就不关心你的人绝不会因为你的死亡而哀恸。”

啖月半模糊了视线。

“别执着于选择了死亡的人,因为还有人会被死亡选择,”龚步良的声音不算好听,但他却在尽可能温柔的讲述,“人生在世,不能只考虑自己,不能不考虑自己。”

啖月半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死亡是无论如何都躲不开的,”龚步良有点儿担心啖月半能不能记住自己说的话,“更是无论如何都要去面对的。”

滴答——

龚步良看着啖月半缓缓正色,他听着啖月半在思索之后郑重的开口。

“先生,是月半。”

啖月半的声音很轻。

“是月半想趁着十五去看看外面的天。”

啖月半说的委婉,但龚步良依旧明白了他话中的另一层意思:他想要兵变。

“那我就继续陪你喽。”

龚步良拍了拍啖月半的背:“陪你看个够喽。”

雨势不减,天地同色。

滴答——

……

东西已经在这几天里准备的差不多了。

临行前,方求安派人给来秋霜送去了一个平安锁。

来秋霜坐上了不大不小的马车,他望了望一旁放着的绿豆糕,忽然就想趁马车发动前,再看一眼这个给他准备了两次糕点的人,但是,风扬起了沙尘,来秋霜只看到了方府缓缓关上的门。

归海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应该是被那药折磨狠了,所以这次很安静的坐在来秋霜的边上。

像个鹧鸪。

来秋霜回想起当初,他的师傅站在不远正在给一个平安锁擦拭血迹,直到看到来秋霜正在缓缓走近,这才放下招手示意他过去——

来秋霜向师傅问了个安。

师傅这会儿却不再看他。

那时候来秋霜也是把自己缩成一个鹧鸪,梗着脖子一言不发,他知道他的师傅应该是刚经历什么以至于有些缓不过来,但是没关系,他的师傅经常这样,过不了多久他的师傅就会重新笑着叫他的名字。

只是这次等的时间有些长。

来秋霜看腻了不远处的红枫,就悄悄地抬头去瞅他的师傅,只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擦起了手中的双匕,来秋霜不自觉埋下了头打了个哈欠,好像不大不小的响动终于引起了师傅的注意,他的师傅又重新将目光放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的师傅悠然道:“我教了你许久的书,今儿忽的想教些别的。”

寒风簌簌,平白惹了来秋霜一个寒颤。

“还请先生不吝赐教。”来秋霜没由来的心突突了两下,但还是一如往常般笑嘻嘻的打着哈哈。

师傅神情平淡地望着来秋霜的眼睛:“跟我来。”

来秋霜胡乱应了两声就站起来跟着走,细微的脚步声直接被滂沱风声蚕食殆尽,那棵红枫也摇摇摆摆的乱动。

只是来秋霜听不懂。

来秋霜跟着师傅来到了后面的茅屋,门口的围栏上落着厚厚的灰,歪七扭八的木头让来秋霜轻戳两下都会担心塌掉,木门已经不见了踪影,门框上有着被扯断的蛛网,窗纸已经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黑压压的云快要将可怜的小屋彻底吞噬了。

可是屋里有人。

一位衣衫褴褛的男子被两个黑衣人押了上来,那被压上来的人已经被割了舌头,只能呜呜的嘶喊着发出些刺耳的声响。

来秋霜就更听不懂了。

他的师傅就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高高的俯视着那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好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还要刻意地抬起手来掩一掩口鼻,像是那人臭不可闻。来秋霜看着师傅淡淡的对着那个人笑,却是在轻轻地在打量着来秋霜。

师傅将平安锁扔给了来秋霜,来秋霜手忙脚乱的接了下来。

那个男人却突然间安静了下来,直勾勾的盯着来秋霜手里的平安锁,黑衣人在师傅微不可察的点头示意下松了手,那个男人便发了疯般的冲向了来秋霜。

来秋霜反应的速度不算慢,但只够他刚好避开男人的猛扑。

“惭愧,良知不多。”

师傅的声音格外显耳。

如同鬼魅一般,只是来秋霜刚来得及将腿侧的短刀抽出来的功夫,师傅就已经路过了他们的身边,去到了来秋霜的身后,那人还不明所以,下意识的还想要向前走上一步,脖颈上却是因此扯开了一个极细微的伤口,然后,缓缓渗出血来。

那是一条笔直纤细的血线。

不过刹那,此中却突然喷涌出大片鲜红。

来秋霜被那些血溅了一脸。

有几颗血珠也溅到师傅的衣摆上,他的师傅走到了屋外,不经意间就将那些血珠蹭到了地面的枫叶上,露出几分骇人疯狂的底色,半阖着眼,也不知道他是要说给谁听:

“却也不多不少,够算个人。”

枫树枝头的红枫像燃起的烈火一般随风下坠,师傅微微偏头,像是极其懒怠,只转了转眼珠去瞥向来秋霜:“看清了吗?”

来秋霜听着这份凉薄。

“从未见过这般似火红枫。”

来秋霜抿了抿唇,因为他的声音在发颤——

来秋霜缓缓睁开了双眼。

片刻小憩,来秋霜听到了马车外的雨,归海晏到底还是个孩子,一边强撑着精神一边小心翼翼的留意着来秋霜,来秋霜不理他,只是继续听雨。

直到现在,他依旧听不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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