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质问

车停了。

发动机的轰鸣声消失了,世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我们停在了一片空地上。

车头灯照亮了前方的一栋房子。

那居然是一栋现代风格的双层小屋。

它完全由深色的木头和巨大的落地玻璃构成,像一个从建筑杂志封面上抠下来的艺术品。它就这么孤零零地坐落在这片黑暗森林的正中央。

太诡异了。

“下车。”维罗妮卡解开了她的安全带。

“咔哒”一声,车锁解开了。

我们下了车。

一股寒气瞬间包裹了我。已经很晚了,森林里的气温比镇上低了至少十度。我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蓝色连衣裙。

冷风穿透了我的衣服,我下意识地抱住了双臂,牙齿开始打颤。

我疑惑地看着维罗妮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这是她家吗?

不像,这更像是一个藏身处。

维罗妮卡绕到车后,打开了后备箱。

我以为她会拿出一把斧头或者一把铁锹。

但她没有。

她从里面拿出的是一件厚毛衣。一件米白色的、看起来很柔软的羊绒毛衣。

她“砰”地关上后备箱,朝我走了过来。

她把那团毛衣,像扔一个篮球一样,丢到了我的怀里。

“穿上。你看起来像一只快冻死的吉娃娃。”

我站在原地,一边把冻僵的胳膊伸进那件还带着车内暖气的毛衣里,一边强撑着我最后的尊严。

毛衣太大了,袖子长得盖住了我的手。一股熟冷冽的香水味,瞬间包裹了我。

“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说,声音因为寒冷和愤怒而发抖,“我要回宿舍。我明天早上有课!”

“我们才刚到呢。”

维罗妮卡已经走到了那栋小屋的门前,她正在从口袋里掏钥匙。

“你疯了!你刚才……你刚才差点撞死拜伦!”我把今晚积攒的所有委屈和愤怒,都归结到了这个最具体的“罪行”上。

维罗妮卡停下了掏钥匙的动作。

她转过身,背对着门,在黑暗中看着我。

“嗤。”她嗤笑了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不屑。

“就因为那个?”

“那个?”

“拜伦,”她念出了那个名字,仿佛那个词本身就让她感到恶心,“一听就是个loser的名字。”

“他不是loser!”我反驳道,尽管我的反驳听起来苍白无力,“他很聪明!他……”

“他很‘安全’,对吧?”她打断了我,“你又在找你的新‘储藏室’了,是不是?”

我被她的话噎住了。

她打开了门。门廊里橘黄色的灯光倾泻而出,照亮了她脚下的一小片土地。

她没直接走进去,而是靠在门框上,看着像个傻瓜一样的我。

“进来,”她说,“我明早送你去上课。”

我所有的反抗理由,又一次被她轻描淡写地剥夺了。

我没有理由拒绝了。

我痛恨这一点。

我低着头,认命地走过了那片黑暗的草地,走进了那片温暖的光明。

我跟着她进去了。

我刚踏进屋子。

“砰。”

我身后的房门被关上了。

“咔哒。”

是门锁转动的声音。

我僵住了。

屋子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温暖得让人昏昏欲睡。但我的后背,却瞬间起了一层冷汗。

我慢慢地转过身。

维罗妮卡的表情变了。

就在一秒钟前,在门外,她还是那个轻佻刻薄的女孩。

而现在,站在门内的她,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没有嘲弄,没有不耐烦,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厌倦。

她的表情变得……严肃。

一种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近乎沉重的严肃。

她转身,朝我逼近了一步。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但我的后背“咚”的一声,撞在了冰冷的实木门板上。

她把我逼到了门上。

她比我高一个头,她就这么站在我面前,像一座山,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我被困在了她和门板之间。

我能闻到她身上所有的气味——那股冷冽的香水,她头发上的洗发水味,甚至她皮肤本身的气息。

我的心脏在我的肋骨里疯狂地怦怦直跳。

怦,怦,怦。

声音大得我以为她也能听见。

我感觉一种物理上的危险正在靠近。

她的脸,正在靠近。

她慢慢地、慢慢地向我低下头。

她的黑发垂了下来,有几缕蹭过了我的脸颊,冰凉、顺滑。

她离我太近了。

近到我只要一抬头,我的嘴唇就会撞上她的。近到我能清晰地看到她那长得不像话的睫毛,和她瞳孔深处倒映出的、我那张惊恐万分的脸。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要杀了我。

这就是真相。她把我带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她要……她要吸干我。

我觉得我可能要被维罗妮卡杀了。

我的喉咙因为恐惧而紧缩,我张开了嘴,正要发出我这辈子最凄厉的尖叫——

就在这时。

维罗妮卡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沙哑。

她说:

“为什么一句话都不留,就走了?”

……什么?

我那准备好赴死的尖叫,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声短促的、像小狗一样的抽气声。

我的大脑当机了。

我花了整整五秒钟,才处理完她这句话里的信息。

她不是在问“你想怎么死”。她不是在说“你的气血闻起来很香甜”。

她在质问我。

质问我五年前的离去?

这个认知是如此的不合时宜,以至于我那被恐惧攥紧的心脏,突然“噗”的一声,松懈了下来。

而就在这一刻,一个同样荒谬的记忆,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的大脑。

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大概,三四年级?

我父母,两个随心所欲的中产阶级,在一个周二的晚上,突然临时起意,决定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克洛伊!”我爸冲进我的房间,挥舞着一张地图,“世界那么大!我们不应该被‘周三’这种东西束缚住!我们去看‘世界上最大的奶酪车轮’!”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们一家三口开着那辆老旧的沃尔沃旅行车,横穿了三个州,吃了无数“全美最好”的热狗,并且真的看到了那个巨大、沉闷、闻起来有点酸的奶酪车。

我父母给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我玩得很开心。

等我回来的时候,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我背着我的小书包,兴高采烈地冲进我的房间,准备把我在休息站买的“奶酪模型”摆在桌上。

然后,我停在了门口。

我的房间……被“洗劫”了。

但又不是那种入室盗窃。我的电脑和存钱罐都还在。

我的书架被推翻了。我所有的《纳尼亚传奇》和《哈利·波特》都散落在地上,书页被折得乱七八糟。我的床单被掀翻,我最喜欢的那个兔子玩偶,被扔在了鱼缸里一一幸运的是,鱼缸里没水。

最重要的是,我桌上的相册不翼而飞。

桌子正中央,用红色的、刺眼的马克笔,在一张从我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留着三个字:

I HATE U. (我恨你。)

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很小,但我却非常淡定。我甚至都没有去叫我的父母。

因为我知道这是谁干的。

这种极端的、幼稚的、充满了占有欲的“愤怒”,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干得出来。

果然,第二天我去上学。维罗妮卡就坐在她的座位上。

我走到她面前,正准备说“嘿,我回来了!”,她甚至都没抬头。

她只是从她的笔记本上撕下另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三个字,然后把它拍在了我的桌子上。

I HATE U.

然后她就走了。

整整一个星期。

那是一个比冷战更可怕的一个星期。

她彻头彻尾把我当成了空气。

直到第八天。

就在我以为她真的要永远“抛弃”我的时候,她堵住了我回家的去路。

她就站在那条小巷的拐角处,背着光。

她把我逼到墙角——就像她现在,把我逼在门板上一样。

她用一种快哭出来的、愤怒的声音质问我:

“为什么?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消失了一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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