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天光大亮,刺破夜的沉寂。屋内惨白的灯光却固执地亮了一整夜,像一只不肯闭合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吕温窈和几个队友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一眼就看到了灯下那个凝固的背影。肩背绷得像块冷硬的石头,只有翻动纸张时,指节才泄露出一点僵硬的弧度。
又一夜没睡。吕温窈心里了然。这景象她见得太多。作为副队,那点责任心让她还是走了过去,默不作声地将几管营养剂——原味和苹果味混杂——轻轻放在男子手边的桌角。
“吃点东西。”她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男子毫无反应,目光像是焊在了那堆厚厚的名单上,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吕温窈等了片刻,心底那点微薄的关切也散了。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她撇撇嘴,转身走向飘着食物香气的角落。有热乎的饭菜,谁还碰这玩意儿?也就这偏执狂,脑子跟营养剂一样寡淡无味。
灯下的男子,其实早已头昏脑涨。密密麻麻的名字在视野里扭曲、重叠,像一片令人窒息的灰色沼泽。
看了一整夜,一无所获。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四肢百骸,可那股深植骨髓的不甘,像烧红的铁链死死勒住心脏——没找到他,他怎么能停?
只是越不想吃饭,一个絮絮叨叨的声音,就带着记忆里特有的温度和啰嗦,毫无预兆地钻进他嗡嗡作响的脑海:
“宝宝,要好好吃饭,有得吃就要吃饭,不然papa会生气的……”
仿佛被这声音烫了一下,男子喉结剧烈地滚动。他盯着桌角那几管冰冷的营养剂,最终,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妥协,伸手拆开了一支原味的。
那个人……总是这样。看他身形瘦小单薄,意识混沌懵懂,连话都不会说,只会抱着他傻乎乎地乐,就真把他当成了需要精心喂养的孩子。所有好东西,都紧巴巴地塞给他,自己只吃那营养剂剩余的边角。
可抱着那人的时候,真的很暖和!
那热意,能穿透冰冷的躯壳,一直暖进他那时还一片荒芜的心底。哪怕热出一身黏腻的汗,他也只想像个真正的幼崽一样,死死扒着那片唯一的热源,永不松手。
无味的粘稠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舌尖却诡异地尝到一丝虚幻的甜。他必须找到他。不能再让他受苦了。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男子麻木的神经。
原味名单如一片望不到头的死海,一夜的搜寻只是杯水车薪。男子闭了闭刺痛的双眼,指尖却鬼使神差地,再次打开了机器上的那份死亡名单。
一种冰冷的预感,如同深渊下的暗流,无声地将他攫住。
只有几页。比那浩瀚的购买名单薄少太多,轻得近乎残忍。昨晚他几乎是用指尖“跳”过去的,视线模糊而仓促,像避开滚烫的烙铁。现在,他强迫自己,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下去。
每一个映入眼帘的、冰冷的黑色字符,都像一块沉重的墓碑,压在他的视网膜上,沉甸甸地坠向心底。这些名字的主人,已经永远沉入了黑暗。他害怕……害怕那片黑暗里,有他拼命想要抓住的光。
名单最下方,显示着几分钟前才更新的几个新名字——冰冷的系统还在持续不断地收割着这里的生命。死亡在这里廉价得如同呼吸。
然而,当他的目光机械地滑过其中一个新增的黑体名字,并猝不及防地撞上旁边系统自动调取的、属于这个名字的最后一张存档照片时——
时间仿佛被冻结。
男子手中捏着的、喝了一半的营养剂管,“啪嗒”一声掉落在桌面上,粘稠的灰白色液体缓缓渗出。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惨白。瞳孔骤然放大,映着光屏上那张熟悉又……已显陌生的面孔。
14
G基地后勤处,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更陈腐的、对死亡习以为常的气息。两个穿着制服的办事员一边整理着光屏上的数据,一边闲聊,声音不高不低,像在讨论天气。
“昨天那个倒霉蛋,被啃掉一条胳膊的战场清理师,后续怎么样了?”
“啧,别提了。”另一个头也没抬,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得飞快,“抬到医疗站才发现,ID卡里那点积分,连个止痛包都买不起。治?拿什么治?直接送回去了。反正废了一条胳膊,在这鬼地方也活不了几天,浪费资源干嘛?”
“也是。那给他报阵亡吧,流程省事。”第一个办事员轻描淡写地应和着,指尖在某个名字上轻轻一点。
冰冷的系统判定落下。几行代码闪烁,王奇的名字,在某个无人关注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染上了代表终结的黑色。他们的判断冷酷而“正确”:那样的伤,那样的环境,死亡不过是早几小时或晚几天的区别。
然而,就在王奇的名字被标记为“阵亡”不到一个小时后,后勤处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说是不速之客也不是很恰当,来人上门来也只是客客气气问了几个问题。
比如王奇是怎么死的?
大部分战场清理师至死都不知道,他们身上那套破旧的处理器,还附带了一个记录仪。面对询问,一个办事员熟练地调出记录,将王奇遭遇袭击的完整录像投射出来。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吕温窈目光紧锁屏幕上被浑身鲜血淋漓但是抬回去时明显还有一口气的王奇。
办事员不知道吕温窈他们的身份,眼皮都没抬,随口敷衍:“送他回去的时候,人已经凉透了。” 他们根本不在乎王奇此刻是否还在某个肮脏角落苟延残喘,系统判定死亡,那他就是死了。
听到这个回答,小队成员心里都是一紧,暗自庆幸男子此刻不在现场。
男子已经失控过一轮了…… 吕温窈想起不久前那恐怖的景象——男子周身狂暴的能量如同无形的巨手,轻易将G基地分配给他们小队、由高强度合金建造的临时驻地,硬生生撕扯掉了一半!扭曲的金属断面如同狰狞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那场失控的威力。
李哲那该死的乌鸦嘴果然应验了!那人,竟然真的在死亡名单上!
眼看剩下的一半建筑也在男子无意识散逸的能量冲击下岌岌可危,吕温窈当机立断,联合小队最强的几个成员,几乎是搏命般才将彻底陷入狂暴的男子勉强制住。
一针强效镇定剂下去,那毁天灭地的能量风暴才渐渐平息。吕温窈立刻派人火速调查这个引发“天灾”的“死人”。
此刻,听到后勤处这轻飘飘的“凉透了”,所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幸好队长没来,否则这后勤处,连同里面的人,恐怕都得化为齑粉。
男子醒来时,已是三个小时后。狂暴褪去,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他躺在临时安置点的简易床上,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只剩下冰冷的躯壳。他缓缓转动眼珠,看向守在床边的吕温窈,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查清了?”
吕温窈立刻将准备好的记录仪递过去,里面完整记录了后勤处的对话和那份至关重要的录像。
她同时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手势,让隐藏在暗处的队员准备好最强的能量束缚装置和双倍剂量的镇静剂——她受够了!受够了这随时可能引爆的核弹!若不是男子那在末世堪称“战略级”的恐怖力量,以及依附于他能获得的巨大利益,她早就……
录像开始播放。
画面有些晃动,视角很低,是记录仪的广角镜头。屏幕里,是王奇。屏幕上活动的他让男子死水般的眼底骤然掀起一丝微弱涟漪的,男子看见了王奇脸上那抹……罕见的、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王奇走几步,就忍不住低头,小心翼翼地摸摸自己破烂口袋。嘴角弯起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满足。
镜头拉近口袋——里面,一支最普通的营养剂包装袋露出一角。唯一的不同,是包装袋上,用某种简陋的颜料,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绿色的苹果笑脸。
那是苹果味的营养剂,是给他的! 这个认知像电流般击中男子,他猛地屏住呼吸,眼眶瞬间滚烫发热。是他!是王奇!
他跋涉万里,终于在这冰冷的屏幕上,捕捉到了那缕微弱的星光!
然而,这微弱的光,瞬息即灭。
画面猛地剧烈晃动!伴随着王奇惊恐的抽气声,一只只剩下扭曲上半身、拖着破碎内脏和粘液的虫型怪物,以惊人的速度从侧后方的垃圾堆里扑出,锋锐的前肢狠狠刺向车上毫无防备的王奇!
男子如遭万钧雷霆轰顶,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灵魂被硬生生从躯壳里拽出来,扔进了冰窟的最底层!
是它!
他认得那只怪物,那只被他……被他切成两半的虫型怪物!那残破狰狞的上半截躯体,此刻在屏幕上清晰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原来……是他亲手留下的祸根?!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男子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皮肉,鲜血无声地渗出,沿着指缝蜿蜒而下,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从心脏最深处疯狂蔓延,瞬间冰封了四肢百骸。
周围的一切——吕温窈警惕的注视、仪器运转的低鸣、甚至他自己的存在——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绝望的毛玻璃。
无数被他“处理”过的怪物尸体在脑海中翻滚。
“同志,虫型怪物得焚烧才能彻底杀死。” 某个他曾经听到过的告诫声此刻清晰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脑海里反复炸响!
是他……是他那愚蠢的、致命的疏忽!
是他……亲手把死亡,送到了那个人的面前!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男子惨白如纸的脸颊。他找到了那缕星光。
然后,用自己沾满血腥的手,将它掐灭了。
他找到了他,他永远失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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