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外婆去世后愈发忙碌,做椅子坟墓需要不少钱,六个子女分摊下来也要一千块,让本就贫穷的小家雪上加霜。她开始没日没夜加班,回来还要做饭。
林予星帮不上母亲什么忙,只能替她备菜洗菜洗碗。
她不喜欢家里的高压锅,煮沸时总发出尖锐声响,下一秒就会爆炸般,可母亲偏偏喜欢用它做各种炖煮物。
做的最多的是花旗参炖瘦肉。
母亲不懂怎么爱她,只会买一堆滋补物半是强迫半是责骂要她喝下去。
红泥炖盅没有把手,林予星没有长茧的双手需要深入滚烫的高压锅内,隔着湿帕子把它拿出。
一次,两次……
三次,四次……
烫到指尖发红也无法顺利拿出。
母亲将她推开,骂骂咧咧拿出另外一条湿帕子,轻而易举就将炖盅放在快被蛀虫蛀空的桌上。
小盖子掀开,里面积攒的热气如同一团软乎乎的云,缭绕在盖上,散在空气中,逐渐消失。仍冒着气泡的清亮汤面油花很淡,将长满霉菌的厨房框入不规则油面。
花旗参的药味与炖出浅色浮沫的肉味交织,盛出一碗清亮黄汤,这次连同汤渣都不能剩下。
配料简单,没有放调料,微微苦的参汤入口后立时化为清甜,与炖煮的瘦肉和参片一起咀嚼,会越嚼越香,嚼成差不多能吞咽的程度甚至能品出几分药材本身的清香。
每隔一段时间,她就必须吃一次。
母亲不知哪来的执念,或是听了哪家老人说的话,非说这样养生,能治好她的贫血。
长大后林予星才知道,自己或许真有两广地区最为常见的地中海贫血,所以肤色比正常人白些,她没有去确认,想着死不了就不花钱去治了。
这么想着,她便也就这么稀里糊涂长大。
回看十几年间,母亲对她的爱藏得太深,以至于不去细想便无法觉察。
是的,无法觉察。
母亲的爱就像被药汁泡过的鞭子,当无法承受生活的苦,精疲力竭时,母亲便会举起鞭子打在她身上,发泄情绪。残留在鞭上的药汁却融入伤口,日复一日化为麻药,让她忘记身上曾有这么一道伤口。
疼痛、谩骂、压抑,是她童年最多感受到的情绪。
到了冬日,这种情绪会随着冻疮长起化脓,到气温转暖才会慢慢变成血痂脱落。
印象中的母亲会喝啤酒,喝客家娘酒,小酌怡情。
偶尔中个码,捡到现金便是母亲最快乐的时候。
"妹儿,走,带你去吃牛肉丸汤。"
用三个月工资攒下的摩托车沉重却稳当,林予星那时还小,爬上摩托车的动作笨拙且慢。母亲调整完后视镜,就会用她那缠满止血贴的双手将林予星扶到自己背后。
她们用捡来的十块钱花上五块去附近摊位点上有十颗牛肉丸的清汤,其中两颗还是看摊子的阿姨送的。
——那是母亲的小姐妹。
每次见面,她们都会聚在一处说起林予星如何如何难带,一日三餐吃了这么多却不长肉。以此为开头,再说起最近制衣厂近况。
林予星听着她们说话,努力吞下那过于滚烫的牛肉丸,烫地忍不住流泪。
母亲骂她没用,问她究竟哪里烫,说完拿过塑料勺吃下一颗,在肉丸摊老板回来时消灭那两颗多出的肉丸。
见摊主老板没觉察,两个大人才对视一眼,孩子偷糖那般相视而笑,默契聊起从前。
二十年前山城因着有廉价劳动力,吸引大批中间商拿着布料到此裁布做衣。
在那个年代,没有社保合同,没有加班费,做得好的按工时,宝妈和年纪较大的按件算。
母亲只读到六年级,小学都未毕业,出去闯荡第一站就是深城。彼时深城也在开发阶段,环境比山城还恶劣几分,八个人十个人挤在宿舍,洗澡在公厕,需要提防随时会破门而入的流氓进来偷看。
在这待遇下,母亲几经辗转回到山城,在此地扎根。
靠着没日没夜的工作干活撑起一个小家,头顶灯管若是闪烁,便会影响视力,专注一旦被分散,缝纫机针尖会毫不留情扎过指甲,将手指扎穿,在布上迅速印下血痕。
这样连轴转的工作与生活,母亲过了二十余年。
从头发乌黑到生出银丝。
抗老的油皮生出皱纹。
肚子上的圈圈也渐渐松垮,悬在裤腰上,像融化的冰淇淋,堆积在边沿。
尽管母亲已如此努力也并未得到她想要的生活。
三十不到便离婚的女人在信息闭塞的山城等同黄金,人人觊觎她所剩的价值。
还能生育。
肥美身躯还能提供性取悦。
介绍给她的男人流水般轮换一个又一个,投简历似的来到母亲面前。
或许是想要走出和父亲离婚时的阴影。
或许带着林予星太过缺钱。
或许是她累了。
母亲在她六年级时接受了个姓高的朝城男人。
他高瘦高瘦,说话轻声细语,莫名让林予星想到母亲做衣服用的软尺。
刚开始一切都很好,大家其乐融融,真像是一家人在生活。
男人在她们附近租房住下,还将她们带到他莞城打工的地方住过。
林予星真以为母亲和这个男人会走到最后,却发生了件让她感到不太舒服的事。
那时正值夏季,莞城工厂多,弄得到处乌烟瘴气。
就算窗户未关,那似有煤渣粒子的风像被拦下,空气凝滞到几乎窒息。
男人将租房处唯一的床让给了她,和母亲在客厅打地铺。
初来莞城,男人租房的家里堆得满满当当,黑夜里抬头低头都是不规则的阴影。
她甚至能听到死角处蟑螂啃食塑料的动静。
窸窸窣窣,还没有风。
狭小的出租屋像死掉的庵堂,沉闷闷的压下,没有活人气。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直至凌晨迷迷糊糊快昏睡过去时忽然听到"啪"一声轻响。
听动静硬是巴掌声。
随即而来的是低低说话声,她听不清。
林予星想去找自己母亲,和她一起睡。
辗转多次后假借要上厕所起身,连拖鞋都没穿就走出房间。
月色淡淡,视线所及皆是极冷的冷色调,如同在黑夜中倒下稀释过的蓝墨水。小窗外透入的光朦胧不清,却足以照亮视线所及。
男人一只枯瘦肮脏的手越过母亲粗胖腰际,按在柔软上揉捏,约莫是听到动静,迅速放开,懒懒搭在白腻腻的腰上。
林予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她蹲在厕所,不懂自己刚刚那瞬间袭上心头的情绪叫什么。
等她出来,母亲从席子上爬起,走进黑漆漆的房间,小声问她:“睡不着吗?”
自父母离异,林予星跟随母亲回到山城后,梦里总是不安,据母亲说一夜会惊醒好几次。可对她来说,离异并不是阴影,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不安究竟来源何处。
很久之后林予星才明白,是随时被扔下的可能。
可在那时,她正上初一,不明白这些事情。
她只知道那晚两母女窝在陌生出租屋总算得以安眠。
如同这次。
林予星望着电视上光影变幻的画面,食困带来的疲惫感爬上眼皮,上下眼睫毛像是安了磁铁,要将她双眼合上。
屋子里很安静,静到她可以听到身旁黎嘉年的呼吸声,很轻很慢。
他身上熟悉的气味暖乎乎的,每寸都跟浸润过阳光那般,将她包裹进安全范围。
黎嘉年正挑选电影,觉察到她的安静,侧过头去看,恰好看到她在打哈欠。他停下按遥控器的动作,轻声问:“困了吗?我把黎欣房间铺好,你去里面睡。”
“不了,我在你沙发上眯会……”
林予星说着,身体已往扶手上倒去。
恍惚间,犹如夭折昙花,扎不深的根系无法支撑盛放的重量,直直坠入尘泥。
黎嘉年眼疾手快抓过自己背后云朵造型的抱枕,扶住她脑袋,塞进脊椎与沙发间的空隙。
“谢谢……”她困得睁不开眼,嘟囔吐出两个字。
“嗯,我就在这看会书,你可以睡久点。”他刻意压低声音。
林予星又含糊说了句什么,黎嘉年没听清,将沙发让给她睡,自己则站起来关电视,去房间拿自己常盖的薄毯给她盖上肚子。
她睡得毫无形象,因着身形清瘦,手长脚长,哪怕穿着睡衣披头散发也比常人多出几分美感。
他曾看过一副油画,是索罗拉的《午睡》。
全然放松的休憩姿态让他不禁想,沙发如果是草地就好了。
黎欣提过,从前林予星通常脱下校服当枕头,倒地就睡。
她说,外边比家里要暖和安全许多。
安全。
永远缺失的安全。
因为总是搬家被扔下,浮萍般飘着游着,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睡在外头的安全吗?
黎嘉年凝视她长发下半遮半掩的脸,宛如修剪稀碎黑绸缎下的石膏像。他忽然想起看过黎欣手机照片中她小时候的照片,变化不大,不过是从有点婴儿肥的鹅蛋脸彻底变成瓜子脸。
偷拍一张她会生气吗?
脑子霎那闪过这样的念头。
黎嘉年静默片刻,起身拿起书坐到另一边沙发。
思绪纷乱间,他想起黎欣曾跟自己说过,林予星母亲最终没有和那个朝城男人走下去。
明面上说是因为男人太穷,四十多岁还要租住在姐姐家。
但林予星说出她猜想过的另一个原因。
那男的趁大人不在家,吻过林予星。
或许,被她母亲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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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花旗参炖瘦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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