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尘子自觉的选了处干净的阁楼,在里头生了火,煮起热水。他不敢去招惹沈缨,便先强行把唐翳拐了进来。
“这里头是干净的,我都已经打扫好了,快去把你师父请进来。”
唐翳环顾了阁楼,只见里头的沙尘都已被清扫出去,地板铺上了柔软的毯子,桌椅摆设也都用水擦了一遍,看得出用心归置过了。
沉默片刻,他略带犹豫的看着绝尘子:“师父生你的气,怕是不会来。”
“我自然知道她在生气。”绝尘子抬手戳了戳他的鼻子,“若不是因为这事,我还能叫你去请么!你请的时候记得趁机帮我说点好话,知道没?”
唐翳摇摇头:“师伯……其实……你和师父都是清修之人,师父不喜欢别人跟她太亲近,也不喜欢别人故意去……”他想说去“占便宜”,终归觉得这个词太难听了,改口道,“去跟她有太多接触。所以,你以后还是不要这样了。”
绝尘子板起脸,睨着眼睛:“小东西,你倒教训起我来了?”
唐翳低头:“我自然是不敢……我只是不想要师父不高兴而已。我想,师伯你也是希望师父高兴的吧?”他抬头,看了绝尘子一眼,心中忽然有些激动,想着若能藉此去维护沈缨,令她高兴起来,就是最重要事情。
绝尘子哼哼两声,随手抽了根柴扔进篝火里:“罢了,今日的事,原是我玩笑开过头了。”搓了搓手,“这个地方让给你们,她若不愿见我,也随她。”站起身来,正要走出门去。
沈缨却已毫无征兆的走了进来。
“我到外头去看看。”绝尘子假装若无其事的笑了笑,“我还是在好奇,这结界为何我们出不去,月牙泉的村民却可以随意出入。”
沈缨并不看他,与他错身的刹那却忽然说道:“因为城门是闭紧的。”
绝尘子一怔。
沈缨面无表情的坐下烤火:“月牙泉的村民只是普通人,不会像我们那样,会御剑凌空飞入城内。城门附近有个洞,底下被挖深了许多,可以容人自底下钻进来,而结界并未连通到地下。”
绝尘子:“……”忽像只听话的大狗般满心欢喜的在她身侧蹲坐下来,“你气消了?”
“你生性如此,我有什么好气的。”她自储物符中取出水和食物,“若受不了你的脾气,当初就不会交你这个朋友。”
绝尘子沉默片刻,忽然笑起来:“我发现有很多事情你变了,然而有很多事情,你却始终没变。”
沈缨自水囊中取了水,将一方丝帕打湿,递给唐翳:“擦一下脸。”淡淡道,“人活着就不可能一成不变,不仅我会变,你也会变。”
绝尘子在那一堆吃食中翻找出个酒囊:“我忽然想喝酒了。想起那年与你在西湖,卷了荷叶作杯喝酒的情形,喝一杯抛一张叶子。最后我们都没带够银子,我说干脆施个障眼法就罢了,你却偏不情愿,硬要将我留在那酒店给人做了十日的小工。那时候我才十八岁……”
沈缨嘴角轻轻一抿,瞳中映出跳跃的篝火:“那时候你经常到山上来偷酒,有次被我发现了……”
绝尘子哈哈大笑,接着道:“你就把我丢到大酒缸里头。结果那一次,差点没把我给醉死!”他微眯着眼,目中闪着光亮,“沈道长,我们真的认识好长时间了。”
“是。”沈缨点点头,没有反驳。
唐翳用丝帕擦干净手和脸,才发现上面出奇的脏,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他不好意思将弄脏的丝帕就这么还给沈缨:“师父,这个帕子……我洗好了再还你。”
绝尘子正与沈缨胡侃着些往事,听到他那话,马上板起脸道:“女子的丝帕有定情之意,是绝不允许随便与人私藏的。”
唐翳一怔:“我没有那个意思……”手里捏着那方帕子,也不知道是该继续拿着,还是该放。
沈缨看他尴尬,微微摇头:“昀昔,你我都是清修之人,不必介意别人以世俗之事与你逗乐玩笑。”
绝尘子一路均以捉弄唐翳取乐,看到沈缨替他解了围,顿觉无味。随手扔了些干菜与调料在水中翻滚,一锅菜汤香味很快飘出来。
沈缨舀了一碗汤递给唐翳。
唐翳双手将碗捧过来,想着长幼有序,迟疑片刻,将汤碗让给绝尘子。
绝尘子瞥了眼那汤碗,对里头的内容颇看不上,也不去接:“我是吃肉的。”洗了三个杯子,倒满了酒,“来来来,先喝酒。结界破了,这个任务也算完成大半了,该庆祝一下。”
唐翳犹豫着接过酒杯,暗想:妖物晚上可能会回来,若喝醉了可怎生是好?有心去劝绝尘子切莫放松警惕。
绝尘子早有两三杯酒下肚。他喝酒的动作甚是豪迈,脖子一仰便是一杯酒,如饮水一般。
唐翳端着酒杯,不无担忧道:“师伯,你这个喝法,要喝醉了可不好。”
绝尘子剑眉高挑:“你怕我会醉?”他忽然跳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个莫大的笑话,“你要不要和我比比看?小东西,你还不知道你师伯我的酒量,那是千杯不醉,越喝越清醒,越喝头脑越清晰。你若不信,大可去问你师父。”
唐翳没有接话,心里对他这番酒论却颇不赞同:这个世上想要不醉,唯一的法子就是不喝酒。
沈缨轻出口气,杯沿与唐翳互碰了下:“所以,昀昔,你现在知道了,永远不要和酒鬼谈论他的酒量。因为就算是酒量再差的人,也都希望别人夸他酒量好。然而酒量好又有什么用?”她冷笑了声,“充其量不过是个酒鬼。”
将杯中的酒饮尽,她漠然掷杯:“你们休息,我出去守着。”
唐翳忙放下酒杯:“师父,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沈缨没有回头,“你去睡吧,我一个人走走。”
推门出去,满城夜色如水。
一弯残月如霜,苍白地覆了一地。
清冷地弧线,硬生生地一钩,有如刀锋,平添了许多煞气。
沈缨坐在处屋脊上,垂眼看着这个即将陷入永寂的城池。她也曾在这样的永夜里,对着一座逝去的城沉默。
那时候,她一剑刺穿了自己的过往,鲜血喷洒在夜风中。满眼的血红中,她看着对方的脸上一抹温柔宠溺的笑,幻作漫天碎末,消失在光华璀璨的法阵当中。
她没有走远,握着法阵中的一捧土,坐在满城荒芜中,一直看到红月东沉。
没有了那一个人,所有的争斗都会变得没有意义。
繁华是一指流沙,半分留不住。
这个道理,等她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胸前一阵尖锐的痛,她下意识按住胸口。
多少年过去了,这段回忆,仍是她的噩梦。这是任性的代价,她懂。
身后,瓦片轻响。
沈缨没有回头:“你来做什么?”
绝尘子爬上屋檐,在离她身侧仍有小段距离的地方坐下:“有月,有酒,有美人,这样的夜色若是被辜负了,就真值得打三十大板了。”
沈缨没有答话,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月。
绝尘子将手里的酒囊往身侧一抛,拍了拍肩膀:“累不累?要不要靠过来坐坐?”
沈缨看了他一眼:“他睡了?”
绝尘子挑了挑眉:“你那小徒儿?睡了。睡得可真沉,蜷成一团跟小狗儿似的。”
沈缨皱了皱眉:“你就不能换个好点的词。”
绝尘子摊手:“我本还想说,睡得跟猪一样。想来这个说法更合你心?”
沈缨微微一哂,又轻叹口气:“这一趟确实累人得紧。也难为他了,我十六岁的时候仍在山上学艺,何曾去过这么远的地方。”
绝尘子撇嘴道:“你对他就是宠。男孩子摔摔打打是很正常的事。我如他这么大年纪的时候……”
沈缨正眼都没瞧他一眼,淡淡接话:“早就满大街偷酒喝了。有次摸进人家里,酒没偷着,反叫人吊起来一阵好打。”
绝尘子忙道:“后来……”
沈缨道:“后来你写了信叫我从山上送银子下去赎你。”
绝尘子想要插话:“可我……”
沈缨继续道:“可你不等我下去,自己先逃出来了。出来之后心生不忿,还逼着我与你联手施了个五鬼运财术,把那家人的酒窖都搬空了。”
绝尘子拍着大腿笑道:“全对全对!那一次过后,我还偷偷溜回去看了。看到那家的主人对着空荡荡的酒窖又哭又叫的样子,心里真是比喝了几十坛好酒还要痛快。”
沈缨“嗯”了声:“结果那一次,你又大醉了一场,至少有七八天。害我不得不御剑将你送回山庄,又被你师父骂了半日。”
绝尘子拊掌大笑起来:“你都记得。”
沈缨睨了他一眼:“我只是不明白,这些事并不光彩,你为何总喜欢向人炫耀。”
“因为,这里头有你。”绝尘子脸上挂着笑,侧头认真的看着她,狭长的桃花眼中漫出抹柔情。
沈缨凝眸与他对视,许久才道:“明知无果,你何必再等我。”
绝尘子满脸无所谓的甩了甩衣袖:“习惯了。等了那么多年,忽然不等,总觉得心里好像少了些事情。”他转开话题,递过只酒囊,“这里头是我用玉蟠桃给你酿的酒,和那些普通的酒不一样。喝点试试?”
沈缨迟疑片刻,接过酒囊:“费心了。”
绝尘子道:“等这边的事情完了,我借你徒儿几日。”
沈缨瞬间警惕,转头看着他:“干什么?”
“接个任务么。那告示上要求麻烦得很,非要有小道童同行,我就偷了你那小徒儿的半缕真气盖了个印。”
沈缨晃了晃手中的酒囊:“所以,这是贿赂?”
绝尘子笑起来:“算是吧。你那小徒儿,以后就打算这么带着?”
“嗯。”
“他那命格与修为……”
沈缨似料定他要说什么,直接打断道:“也不是没有捷径可走。他的根基道源与我都是出自天若宫,我这身修为,传他一半也无不可。”
绝尘子皱眉,沈缨的话虽未让他有太多意外,但却仍是让他感到不悦:“就怕他福缘太薄,承受不起这忽如其来的际遇,反而更加折了寿数。”
沈缨默然,又道:“能够运命双修自然是最好,否则我也不必带他出来历练……”
绝尘子转移话题:“你每隔五年就有一日需要闭关……”
沈缨不等他说完:“到时候,我会把他支开。”
绝尘子点点头:“算日子还有几个月,到时候还是我守着你。”
沈缨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谢了。”站起身来,“我累了,你守一会。”
“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