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人问,”她放下灯台,传达着指令,“大人可看过丙字三号库的旧粮核销账了?若有疑问,请大人移步签押房,大人备了茶点相候。”
丙字三号库的旧粮核销账,正是楚青刚才批注疑问最多涉及数额最大的那份!裴澜连这个都算到了?他是在等着自己发现问题,还是说,这本就是他故意抛出的饵?
楚青的心猛地一沉,抬眼看向曲远远,试图从她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知道了。”楚青站起身,长袍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黯淡。他拿起那份被他标记得密密麻麻的账册,纸张冰冷沉重。“带路。”
曲远远转身引着他走出判官厅,穿过一条光线昏暗两侧皆是高大卷宗架的狭窄回廊,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回廊尽头,便是裴澜那间巨大压抑的厅堂。
门虚掩着,曲远远轻轻推开,侧身让出。一股比判官厅更浓郁的笔墨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熏香和药味扑面而来。
裴澜没有坐在那如山的文牍之后,他斜倚着窗边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榻上,身上搭着一件玄色暗纹的狐裘大氅。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一个红泥小炭炉,炉上煨着一个紫砂茶铫,正咕嘟咕嘟冒着细小的气泡,几上还摆着两碟精致的江南细点。
他手里拿着一卷书,似是看得专注,听到脚步声,才缓缓抬眼。烛光下,他的脸色比白天时更没有血色,唯有一双眼睛在烛火映照下,有些许活人的暗光。
“师兄来了。坐。”他随意地指了指榻对面的另一张圈椅,声音有些过劳的喑哑。“远远,给楚先生斟茶。”
曲远远无声地走到小几旁,提起茶铫将滚烫的茶汤注入一只定窑茶盏中,双手捧着茶盏,走到楚青面前,微微躬身奉上。
“谢裴大人。”楚青接过茶盏,指尖被烫了一下。他将手中的账册放在小几上,推了过去。“丙字三号库的账目,楚某看过了。有几处不明,请大人示下。”
裴澜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落在账册上楚青那些密密麻麻的朱笔批注上,随手翻了几页,手指划过那些质疑的字句。
“损耗过大?核销价格虚高?”裴澜的唇乎忍不住上扬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玩味的笑意。“师兄还是这般明察秋毫。”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凑到唇边吹了吹热气,“只是师兄可知,这丙字三号库里堆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啜了一口热茶,目光投向窗外浓重的夜色,“是陈粮。放了三年、五年,甚至更久的陈粮。有些霉变了,有些被虫蛀成了空壳,还有些根本就是掺了砂石的次货。这些东西,堆在库里,除了一天天烂掉,生虫,还要耗费仓廪,支付看守的粮丁。”
他放下茶盏,目光转回楚青脸上,眼神锐利:“可这些东西,在账面上,它就还是‘粮’!是朝廷漕运来的‘正粮’!按律,陈粮霉变,需层层报损,由户部、工部、御史台层层勘验核准,方能核销。这流程走下来,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期间,仓廪要占着,人手要耗着,更要紧的是…”他顿了顿,“这批‘陈粮’占着的仓廪额度,新粮就永远卡着!运河上的漕船堵在码头,耽搁一天,损耗就多一分。前线催粮的军报,你可知如今积了多少?!”
裴澜的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师兄告诉我,是让这批本该喂猪都嫌硌牙的‘陈粮’,继续堆在库里烂耗着朝廷的钱粮,堵着新粮入库的通道,等着那遥遥无期的核销批文?还是让它‘消失’?让它按‘新粮’的价格,尽快核销掉?腾出仓廪,让新粮进来?让运河上的船动起来,让前线的将士,至少能吃到没发霉没掺沙子的粮食?”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楚青,带着不容辩驳的威压:“这虚高的核销价,多出来的银子,你以为进了谁的口袋?是养活了扬州城里那些靠运河吃饭的苦力,填了那些被风浪打翻的漕船的亏空,打点了沿途那些雁过拔毛的关卡胥吏。没有这些银子润滑,这江南的钱袋子,早就锈死堵死了!到时候,烂掉的就不只是丙字三号库的陈粮,是整个江南的命脉!”
裴澜的话如同铁锤,一下下砸在楚青的神经上。他那些明察秋毫的清晰账目,在裴澜所描述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迂腐可笑。他以为自己在揭穿贪腐,裴澜却告诉他,这“贪腐”是维持艰难运转肮脏却必要的一环。
楚青的脸色在烛火下变得异常难看,握着茶盏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茶汤的热气早已散尽,冰冷的瓷壁贴着他的掌心。他张了张嘴,想要辩驳,想要斥责这是饮鸩止渴,是姑息养奸。
他忽想到了书院那些孩子碗里越来越稀的米粥,南下时一路的流离和纷飞的战火。如果江南这条命脉真的“锈死堵死”,他们的下一顿饭在哪里?北边那些将士们的粮饷,又在哪里?
“所以……”楚青的声音发涩,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裴大人的意思,这些账目上的‘不明之处’,就让它……不明下去?”
“不是不明。”裴澜纠正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刚才那番陈词激烈从未发生过。“是‘权宜之计’,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他拿起账册,随手翻到楚青朱批最密集的那一页,指尖点了点。“师兄的批注,极好。条理清晰,直切要害。”他抬眼看向楚青,那眼神深不见底,“留着,归档。待他日海晏河清之时,这些,都是厘清积弊,整肃吏治的明证。”
楚青的心猛地一颤。留着?归档?裴澜的意思,不是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让他清清楚楚地记录下这些“权宜之计”的肮脏细节,作为未来的“证据”!他不仅要楚青现在帮他维持这架沾满污泥的机器运转,还要楚青亲手记录下这机器上每一处锈蚀的污点,留待未来清算。
或者,作为某种把柄?
寒意从脊骨窜起,瞬间蔓延全身。楚青看着裴澜那张在烛光下苍白而平静的脸,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踏入的,这个幽深危险的深渊。裴澜不仅需要他的手,更需要他的笔,记录下这漩涡中的每一道脏水。
“至于眼下,”裴澜的声音打断了楚青翻腾的思绪,他将账册合上,轻轻推回楚青面前,“师兄只需按转运使司的‘旧例’行事即可。该核销的核销,该拨付的拨付。运河的船不能停,前线的粮不能断。”他的目光扫过旁边一直如同影子般的曲远远,“远远,明日你带楚大人去丙字三号库看看。眼见,方能为实。”
“是。”仿佛刚才那番关于陈粮和权宜之计的惊心对话,对她而言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她就像一个机械人偶,只对裴澜的指令做出反应。
楚青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远比在长安和裴澜大吵一架后分别时的痛苦更甚。他拿起那本冰冷的账册,指尖触碰到纸张粗糙的边缘。
他的所有清高,都在此刻变得一文不值,满腹经纶也变得廉价不堪。
“下官明白了。”这三个字,重若千钧。这不仅是对一份账册的妥协,更是对他曾经坚守的某种东西的彻底诀别。这判官厅的冷桌冷椅,这账册上歪曲的账目,还有眼前这个被彻底改造的曲远远……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冰冷的囚笼,而他已在不知不觉间,身陷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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