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几日,柳老师雇来小厮上门通知次日恢复正常上课。回去以后,柳老师云淡风轻地解释:“谢同学家里出了点事,前天已经跟随父母回乡下去了。大家安心上课,等他们家事处理好,会回来的。”
女同学们纷纷松了一口气,伍小姐除外,门外的詹臣也除外。那日,伍小姐脸色苍白,一直郁郁寡欢,都没怎么说过话。
在詹臣印象里,伍小姐总是这样,看似满腹心事,沉默寡言。
伍小姐很少出门,除了去上课就是在家看书,除了去上课经过西关时看看路边的商铺,偶尔陪伍夫人买买菜,她基本对广州一无所知。
所以在詹臣的印象里,每次见到伍小姐,她不是准备去上课,就是安安静静待在伍夫人身边。伍夫人在织冷衫,她则在一旁看书。她永远如茉莉花一般,清冷,纯洁,安静。
一日,詹臣照常送她去上课,走的却不是平常的路。
“今天怎么走这条路?”伍小姐忍不住问。这是条她没走过的路。
“常走的那条马路昨天开始修路,过去不方便。”詹臣有些气喘吁吁地回答。此时他背后的衣服已经被汗湿一大片。他的小腿很粗壮,皮肤晒得也很黑,给人一种脚踏实地的生活气息。不像现在,经常穿阔腿裤,看不到小腿,皮肤异常苍白,像位时髦男士,有时候会给人一种飘忽忧郁的感觉。
“是吗,昨天谷裕拉我的时候还是能走的。”
“路是昨天晚上封的,因为我晚上经常替谷裕的父亲拉车,所以我知道,昨天晚上我经过了那里。”
说话间,他们转入长堤大马路,伍见怡被沿岸的风景所惊艳。
“哇,真美……如果能少一点伤心的事就好了……”
后面那句话她说得几不可闻,詹臣并没有回话,也不知他是否听见了。她只能看得到他微喘着气、汗流浃背拉着车的背影。她无疑是善良的,连忙拿起自己的小蒲扇给詹臣扇风。
她说:“詹臣,你真应该去香港看看,香港有很多电车,真的很方便!等以后你们再建一条轨道,从东山到西关,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然后再建一条轨道,沿着长堤,我们就能沿着珠江看风景了!”
“好,希望有那一天!”詹臣笑着说。
他们都以为日子能再度恢复平静,却不曾想平静早已是奢望。
[1927年12月11日凌晨3时30分,爆发广州起义。起义军民经过10个多小时的战斗,除第4军军部、军械库和第4军第12师后方办事处外,珠江以北市区的国民党军、保安队和警察武装均被消灭。国民党广东省政府主席陈公博、张发奎等人仓皇逃到驻珠江南岸第5军军部,并立即电令驻肇庆地区的第12师、第26师第78团,驻东江地区的第25师,驻顺德地区的教导第1师第1、第2团等部,急速回防广州。
12日,张发奎所部3个多师和驻守广州珠江南岸李福林的第5军一部,在英、美、日、法帝国主义的军舰和陆战队支援下,从东西南三面向起义军反扑。起义军和工农群众同优势的国民党军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浴血奋战,但终因众寡悬殊,遭到严重损失。之后,张发奎的后续部队陆续到达,情况非常严重,在此危急时刻,起义军总指挥部为保存革命力量,于12日夜下达了撤出广州的命令……”]附注①.
13日清晨,一切看似尘埃落定。
下午,被困一天一夜的詹臣和谷裕才敢出门。谷裕去买吃食,詹臣则去伍家别墅知会伍见英昨天“旷工”的原因。伍老爷一家这天同样也不敢出门,伍见英让他先回去,过几天再来。临走前,伍老爷吩咐他到私塾去通知柳老师,说伍小姐“身体不适”,过几日再去上课。
詹臣来到私塾,私塾却大门紧闭。他敲了敲门,门里有个女人问:“什么人?”
“我是柳老师学生家的家丁,柳老师在吗?”
里面的人只打开一条门缝,瞧见只有詹臣一人,似乎认出了他,语气不禁松弛下来,说:“柳老师去方便医院了……她爱人死了,不知何时才能复课,你回去就这么跟你家老爷交代吧。”
詹臣认出她是柳老师的朋友之一,于是点点头,转身离开。
詹臣想着私塾离方便医院不远,便绕道去看看。路上,他看到一辆方便医院救护队的车满载着一车尸体经过,心情沉重。
此时天空暗沉,寒风萧瑟。路上行人稀少。路人多是行色匆匆,低着头走路的同时,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气氛满是压抑。
方便医院,全称广州城西方便医院,创办于1899年。当年广州地区爆发严重瘟疫,很多市民染病死去。其中,那些为生活所迫、到广州出卖劳动力的外乡人、官僚地主的仆役婢媪,以及各行各业的底层劳动者们,因无人照料,无钱医病,在病亡或病重之后,被老板、主人、把头等所摈弃者为数更多。
由于晚上城门关闭,很多城外地区的重病患者无法及时送入城内方便所、医院救治,只能躺在城西门外高岗的茅寮、空地呻吟待毙。而一旁病逝患者早已尸体横陈高筑,宛如人间炼狱!
情况越发严重之际,南北行(中药业)、金丝行(丝绸业)、三江行(土杂货业)等商贾率先发起募捐,筹建城西高岗方便所,主要用于殓葬尸体,顺便医治一些未死的病人。
方便所创办伊始,经费奇绌。幸得旅港商人在港捐募协助,先后建立病房、殓房等十余间,乃应当时的维新风气,并于1901年改名为方便医院,以收容病重垂危的病人为主,同时兼作异乡劳动者病亡收殓的处所。
医院采取来者不拒的态度收容病人,面对的都是贫苦大众,因此得到广大人民的支持和海外侨胞的同情,国内国外的捐款纷至沓来,所有方便医院的沿门劝捐,茶楼酒馆及各江轮渡的救济箱,即使是最贫苦的劳动者,也乐于解囊捐助。靠着这些救济,方便医院得以延续经营发展至今。
此时,詹臣站在方便医院门口,有些胆怯,不敢进去。
门外两侧站着若干警察,看似维持秩序,实则行监视之事。担抬伤者、死者的救护人员络绎不绝,中间穿插着一些穿着邋遢、披头散发的乞丐在帮忙搬运尸体,有外国记者在拍照,有百姓在哭泣……呵斥声,怒吼声,痛吟声,拍照声,悲泣声,沉默声……人生百态,残酷刺目。
詹臣再三鼓足勇气,混在寻找亲人的百姓中,混入方便医院寻找柳老师。
他跟随人流来到医院后方,那里是殓房,专门存放死者的尸体。然而死者甚众,那几间殓房根本存放不下,只能将尸体安置在殓房外的空地上,排成一排排、一列列,宛如墓园一样。只不过墓园尸体安葬在地下,这里尸体安置在地上。
尸体数量之多,多到医院没有足够的白布去遮盖,只能露着灰白的面容,用沾满血渍、污迹甚至残破不堪的身躯去承接亲人的眼泪。
在跪地哀嚎的百姓中,詹臣一眼认出身穿旗袍的柳老师。她背对大门,正抱着一具男人的尸体恸哭不已。此时天空忽然飘起雨,詹臣听不清她的哭声,因为哀嚎哭泣的人太多,但她因哭泣而颤抖的、瘦弱的背影,让他生出一股悲哀……
生人和死人有什么区别,他们如此渺小,他们终将化成一滴滴雨滴,融进这个悲哀的时代的洪流里。
门廊下,一个腰间插着藤条、披头散发、看似浪人的男人,抱胸倚着柱子冷笑:“哭,再哭,哭大声点,等一下**过来,一律将活人当同党处置。”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弟,同样披头散发,浑身充满煞气,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角色。
他的话惊醒了詹臣。詹臣再顾不得其他,冲进雨中,想借着混乱将柳老师带走。
“柳老师,走吧!柳老师,走吧!再待下去,可能会有危险!柳老师,走吧!走啊!”
他伸手去拉柳老师。柳老师悲伤过度,根本没剩多少力气与他拉扯,很快就昏了过去。
詹臣吓一跳,抱起她往前院跑,“医生!医生!快来看看!这里有个人昏倒了!医生!”
突然,从旁边冲出来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她拉住詹臣,快速打开柳老师的眼皮观察她的瞳孔反应,一边按住她的脉搏数数,一边说:“你们是从后面殓房出来的吧?”
詹臣猛然点头。
“从后面出来的,十有**都是情绪激动导致的昏阙……没事,你还是快一些带她走吧。”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语速极快地说:“这里并不安全,也没有床位了,医生顾不了你们,还有许多重伤患者等不到救治呢,你们快些走。”语毕,又到其他地方忙去了。
附注①——摘自搜狗百科《广州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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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从前的故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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