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詹臣除了当伍见英的司机,偶尔也会当当伍小姐的司机,接送她去西关的私塾读书。
恰逢伍老爷或伍见英用车,无车可开时,詹臣就要用黄包车拉她去上课。那辆黄包车是伍老爷专门为伍小姐准备的。因为当时社会环境混乱,伍老爷不放心伍见怡一个人在外,而且规定了接送之人必须在私塾外等候,直到她下课,再将她完好无损地送回东山西洋别墅。
一开始,这个工作是家中仆人担任,但仆人觉得无事可做,十分无趣,渐渐这个工作就落在了他身上。
伍小姐就读的私塾坐落在荔湾湖附近的一间西关大屋中。老师姓柳,字拂晓,二十几岁的年纪,听说是北大出身,为人知书达理,温柔娴静。柳老师招收的都是年纪相仿的女学生,人不多,七八个而已。
她们在里面上课时,詹臣就坐在外面等候,因此少不了被女学生们一番揶揄。伍小姐虽然有些苦恼,却没有办法。
伍小姐上课爱走神,詹臣偶尔听到里面柳老师在叫她:“见怡,在看什么呢?专注!”
然后是伍小姐慌乱的道歉声:“老师,对不起……”
伍小姐总是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詹臣料想她大概还是很不适应回来广州的生活。
直到有一日下课,詹臣拉着伍小姐正准备离开。柳老师叫住了她,“见怡!等等!”她捧着一枝茉莉花苗走出来,说:“我看你上课总喜欢盯着天井的茉莉花看,你要是喜欢,这株花苗就送你吧。回去早、晚浇水,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
伍小姐喜出望外:“谢谢老师!”
柳老师的访客不算多,都是同龄人,有男人,有女人,身上都有书卷气,大概是她的同学。有时男人们会和女人们一起来,有时只有一个男人来。詹臣看得出来,柳老师对那个男人暗生情愫,因为她说话的声音和语气会不一样。那些访客看到他坐在门口,会好奇,会询问,但都友好礼貌。
私塾离大马路不远。在诸多等待的时间里,詹臣总是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观察路过的、形形色色的人。
西关是老广州城最富庶、最繁荣的商业集中地,也是富贵人家的聚居之地,从晚清时起这里就已经有超过上百家私塾。受欧美文化的熏陶,以及思想解放的影响,在西关,越来越多女子走进学堂,已然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被人们称之为“西关小姐”。
有西关小姐,自然就有东山少爷。这些达官贵人、豪门富商的子女接受西方教育,取法欧美,思想开明,经济阔绰,穿着时髦,脸上洋溢的是青春,是自信,开口闭口谈论的就是人生,是理想。
反观一身衣服洗得发白、皮肤黝黑、双眼麻木的詹臣,与他们格格不入。这样偶尔会让詹臣思考,世界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他偶尔也会想起死去的父母和妹妹,想到以后……但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所幸现在有伍少爷照拂一二,日子还算有些盼头。
自从詹臣和谷裕进到伍家当帮工,谷裕的父亲和叔叔就去找了一份人力车夫的工作。虽然经营黄包车的收入看似比一般工薪族还高,但除去“份子钱”及各种缴纳的费用,一般拿到手的比普通工人还要低。
谷裕的父亲、叔叔也上了年纪,跑不久,所以詹臣和谷裕从伍家回来以后,晚上还要替他们出去拉黄包车,挣得一点是一点。
时间一晃,一年就过去了,罢工结束看似还遥遥无期。
六月末的一个晚上,詹臣接到一位客人。他三十出头,身上有些读书人的气质,操着些微湖南口音说:“你好,麻烦到越秀南路工人纠察队训育亭,还麻烦你快一些。”
可等到了地方,他摸遍全身上下,都没找到钱袋。
“不好意思,我可能忘带钱包了……这样,我进去找人借,你稍等我一下!”说着,扭头就快步往里走。
“哎!”他那个架势,像是要逃单,詹臣自然不可能让他就这么走了,想也不想,扔下黄包车就追了过去。
大晚上的,训育亭集中了差不多两百人。等詹臣找到他时,他已经被众人推上去做演讲。
“也就是那个晚上,我从没见过这么多慷慨激昂的年轻人,真正富有理想、为国为民的年轻人。他是劳动学院的院长,在为开学典礼致辞。”
“那是一所培养工人运动骨干的夜校。他在典礼上重申反帝反封建,说起工人的重要性,呼吁工人要觉醒等等。他说话时,身上有某种气质在熊熊燃烧,他的眼神是那么坚定,他的声音是那么有力。在某一瞬间,我仿佛也被感染了。”
“但是他说起反对帝国主义的时候,我又想起游行时被炮轰的惨状,有些犯怵。典礼结束后,他拿着钱来找我,跟我道歉。”
“我问他你不怕死吗?会像之前大游行那样被洋鬼子的大炮炸死,被敌人的枪弹射死。但他只是笑了笑,说为救国九死不悔,还邀请我去劳动学院旁听。”
“我说我不识字,他说没关系,等我方便可以随时过去。看我年纪小,还劝我去识字读书,说未来知识才是出路,跟我讲起了如何用知识去挣钱。他说他姓邓,字仲懈,等我会识字了,可以帮我写推荐信进劳动学院读书等等。”
“然后神使鬼差的,我就听了他的话,拿着钱去报读了工人夜校。他后来知道了很高兴,拍了拍我的肩膀,还替我取了字。詹臣,字士霆,‘士霆’就是他送我的字。”
微风吹过,他淡笑着,露出怀念的神情。
“我是因为识字才逐渐和伍小姐有真正的交集。在等她下课的时候,我用树枝在地上温习昨天晚上学到的知识。一来二去,被她发现了。她很热心肠,我们回去的路上,她都会教我认路边店铺的招牌字号是什么意思。”
“渐渐的,我也越来越喜欢,也越来越期待接送她上下学,因为既轻松、又能偷闲去学点东西。伍少爷虽然也教我新东西,但严格意义来讲,他是我真正的雇主,我在他面前总是不能太放松。”
“我反而很喜欢仲懈先生和他的朋友们。我经常晚上跑去旁听他们讲授当前革命运动的发展形势,讲授世界职工运动史、世界革命运动史、工会组织法、民族革命运动史、帝国主义侵略史等等。他们的演讲开拓我的眼界,帮助我思考,刷新着我对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对于自己的认知。”
“与他们的相处,我感觉到了平等和尊重。他们的激情、对社会构筑的蓝图,让我对生活开始充满希望,我渐渐被他们的精神吸引,也渐渐融入他们。但1927年,受当时社会形势的影响,劳动学院只办了三届,我都还没来得及正式就读,劳动学院就被迫停办了。”
“再后来,军阀混战,国民党搞起恐怖暗杀,发生了很多事情……”
那日,詹臣照常在门外等候伍小姐下课。天空突然下起骤雨,他下意识躲进屋内,柳老师这时正好走出来,说:“我正好想叫你进来躲雨,你就在客厅里坐着吧,她们很快就下课了。”詹臣点点头。柳老师说完就又进去了。
天气原因,屋里很暗。但再往里走,一条短短的通道,进去就是天井。水汽和着微风从天井吹进来,穿过短短的通道扑向詹臣,詹臣瞬间就被通道传出来的光线和空气吸引。
他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天井里有一口水井。天井四周种了很多茉莉花盆栽,老师、学生们在右边的饭厅里上课,此时并没有人发现他。
那些盛开的、纯白的茉莉花在风雨中飘摇,却依旧□□着……果然很美……詹臣靠在墙边,看得有些走神。
突然,一群**军官闯进来。为首者大声嚷嚷:“谁是谢德钟谢家二姑娘,出来!”
詹臣吓得赶紧跑进饭厅里,挡在伍小姐前面。
事发突然,在场的人都一脸茫然。
为首者以为她们没听清楚,就又再重复了一遍:“谁是谢德钟谢家二姑娘,出来!别让我再重复第三遍!”
有些女同学目光下意识看向被军官点名的“谢家二姑娘”,那姑娘还一脸呆滞,不明所以。那军官自然就知道了这是此行的目标,挥手命令手下将那姑娘逮捕起来。
柳老师挡在那姑娘面前,义正词严地质问:“你们凭什么逮捕我的学生?”
那为首的军官说:“经查证,谢德钟藏匿□□,警察厅批准逮捕谢家一家老小,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她只是个半大点的孩子,哪里能知道什么?”
“我们只是执行命令,滚开,不然告你们妨碍公务,枪毙你们!”
“动不动就枪毙、枪毙,我是犯了什么死罪,还有天理吗?有本事你去杀萝卜头,去杀番鬼佬,对我们这些女流之辈动手算什么本事!”
“滚开!”
那些军官粗鲁地将柳老师推开,强行将谢家二姑娘带走。
“老师!救我!老师!”那姑娘哭得凄惨。柳老师还想上前,就被一个军官挥枪托打了一记脑袋,额角瞬间破皮流血,昏头晃脑摔在地上。
“老师!”女学生们惊呼。
“老师,算了,我们之后再想其他办法吧。”詹臣半挡在柳老师面前,生怕她继续纠缠。
柳老师捂着头,愣愣地坐在地上。良久,她才极度悲愤失望地长叹一口气,回过神对吓坏的学生们说:“你们今日先回去吧,过几日再来。”
回去以后,伍小姐就对伍见英说起此事。“阿哥,不如你帮我去打探打探什么情况?”伍见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派伍昌盛去打听此事。
几天后,詹臣来到伍家别墅上工,伍老爷一家正在吃早饭。他远远听见伍昌盛说:“少爷,那谢老板被抄家了,我路过谢家大宅,看到门口贴了偌大的封条……”
“这么快?”
“是很奇怪……”伍昌盛附和。
“那谢老板人呢?”
“听说经受不住刑罚,已经死在狱中。听说谢家老小原本全被关进去了的,后来牢里实在关押了太多犯人,抄了家后就将无关人等放出来了。”
“谢老板,我记得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实人,祖上有些资产,但他本人毫无经商头脑,可惜了……”伍老爷回忆说。
伍见英点点头附和,“看来,这年头,没点实力还真不行……”
伍夫人说:“那见怡怎么办,还去不去私塾?”
“过几天再看看。”伍老爷说。
再往后,詹臣就不敢多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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