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摇钱树,我怎么舍得杀掉你。”那男人玩味地说。
“你果然是伍炳昆派来的!”詹臣恨得牙痒痒。
“我只是个做生意的,只要价钱合适,我什么都能做。昆爷又不是要你死,只是想知道你兄弟在哪里而已,你何必这么紧张。”
“都说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对我们来说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钱拿。我巴不得你不知道,他们一天没被找到,我们就能多拿一天钱。要是他们被我们找到……哼,不好说,搞不好我还想多关他们几天。”
突然,他抽出藤条朝他脸上狠狠抽了一下。詹臣瞬间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
“听说你今天想对我手下动手?真是有‘胆识’,敢对关帝厅人马下手,看来我要好好‘关照’你一番……弟兄们,赏他一顿‘藤条焖猪肉’,吃到他‘饱’为止!”
“喔!”乞丐们扬了扬手上的打狗棍,纷纷起哄。
打狗棍不断落在詹臣身上,詹臣只能抱住自己的脑袋硬抗。
他们并不想取他性命,所以见好就收。
詹臣吐出一口血,缓缓翻了个身,摊开四肢躺在地上,讥笑说:“所以,我只能‘乖乖’接受你们监视,不能反抗?”
“正解。”那男人笑了笑,转身离开。“兄弟们,我们走!”
“喔!”乞丐们又扬了扬手上的打狗棍。
喔个鬼,狗吠一样!詹臣心里骂骂咧咧。
等那些乞丐走远,谷裕的父亲和叔叔才敢打开门走出来。
“死了死了,怎么会惹到关帝厅人马!”谷裕的叔叔哭丧着脸说。
“阿叔,你知不知道那个冚家铲叫什么名字……”这个仇他记下了!
“他可是蒲人凤啊!关帝厅始祖陈起凤的儿子,蒲人凤!”
蒲人凤?
大半年以后,伍管家神通广大,还是通过亲戚、族人找到了远在新乡的伍祝娴和谷裕。
那天,伍见英带着詹臣赶往伍家祠堂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大晚上,天上下着倾盆大雨,他们撑着油纸伞摸黑走在青石板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绊倒。
祠堂的露天中庭,谷裕被人打得半死不活,昏迷在地上,泡在雨水里,而伍祝娴淋雨跪在旁边,默默流泪。
宗族里说得上话的长辈或站或坐在屋檐下,有的闭目养神,有的抽着水烟,审视着或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显然已经审问完,也打完,只等伍见英过来,打个招呼就走。
伍老爷默默坐在一旁,没有出声,显然没有立场说话。
詹臣见谷裕生死不明地躺在那里,瞬间回想起小时候父亲被乡绅打死的场面,一个激灵,想跑到谷裕身边,却被伍见英拦下。
伍见英看向伍管家,伍管家冷着一张脸说:“少爷,人我们已经找到了,人是你雇的,该怎么处置由你决定。”语气十分生硬,仗着人多势众,欺伍见英年轻,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伍见英冷笑,“别说得我好像签了他的卖身契一样。我也担不起你这一声少爷。你都已经处置完了,还叫我怎么处置?”
“人被你打成这样,我就算将人带回去,也不见得能活下来,你怎么不干脆挖个坑把他埋了算了,害我还要跑一趟。”
他把手放下,詹臣心领神会,这才敢蹲下去查看谷裕的情况。
詹臣冒雨将谷裕扶起,但就这简单的动作,也极大地刺激了他。
谷裕被痛醒,被雨水呛得咳嗽不止,还吐出好几口鲜血。
听到谷裕的声音,消瘦一大圈的伍祝娴才像被唤醒神智一般。她仍跪在地上,上半身僵硬地转向谷裕的方向,眼睛通红突起、布满血丝。
她不忍看到他那遍体鳞伤的模样,故而凶狠、绝望地说:“阿裕……也许我们都错了……错就错在我们生在这个年代,吃不饱,穿不暖,天真的爱情和幻想是不足以支撑我们走下去的……”
“我后悔了……你是个男人,要有男人的责任和担当,想想你父亲和叔叔……替我跟他们说一声,对不起……”
闻言,谷裕硕大滚烫的眼泪混合着冰凉的雨水流了下来。
他的身体很痛,但远不及心灵和精神上巨大的绝望。他缓缓闭上眼睛,最终昏死过去。
回到贫民区,谷裕生了一场重病,一直高烧不退。他的父亲即便恨铁不成钢,也打不了他。
三天三夜之后,烧终于退了,他却从此不愿再提及伍祝娴的存在。
经过这件事,他在伍家和电车公司的工作也告吹了,之后只能跟着父亲拉黄包车生活。
再之后,詹臣断断续续从伍昌盛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伍祝娴的消息,说她一直被关在家里,说伍管家对那门亲事仍不死心,三天两头去围堵男方。
那日,伍见英一早收到一大笔货款,心情大好,爽快地带着伍昌盛和詹臣去太平馆吃顿好的。
当时正值晌午,正是用餐高峰,达官显贵们夹着香烟谈笑风生,太平馆里烟雾缭绕,欢声笑语。
伍见英他们一开始并未留意到隔间是什么客人,直到有一人说:“昆伯,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她有没有跟那小子睡过,毕竟消失了大半年。我爸爸非常在意这些,是不可能让她进门的!”
“我以人格担保,绝对没有!我们家家教甚严,她断不会在婚前做出出格的行为!”伍炳昆拍着胸口保证。
他们认出了伍炳昆的声音。如果家教真那么严,就不会跟男人私奔了……伍见英他们甚至能想象得到男方在心里的嗤笑。
隔间这边,男人看着桌上伍祝娴乖巧白净的照片,最终还是忍不住贪图她的样貌,色心大起。
但他还是装出十分不情愿的样子,说:“好吧,看在我们两家这么多年交情,我回去跟我爸爸商量一下,但她进门只能做小妾。”
结果,就算是这样,伍炳昆也要把女儿嫁过去,他们听到他说“好!”,声音之洪亮,清晰异常。
“哼,说到底,还是把女儿卖了……”伍见英一声冷笑。
伍昌盛和詹臣也是一样的想法。三人瞬间就没有了吃饭的心情。
伍祝娴出嫁那天,詹臣和伍昌盛偷偷去看过,新娘子盖着红色头巾被媒婆背着进门,一切看似顺利正常。
不久,就见蒲人凤带着手下大摇大摆地走进门。
传闻这是关帝厅人马的“传统”,在其辖区内,逢有喜庆之事时,事主须备一筵酒席,以奉敬之。
无论酒席丰薄,他自己只饮一杯酒,只吃一块肉,便即使人撤席,将剩下来的酒肴全部抬回住处,以飨其门下人。
果不其然,很快就看到蒲人凤走出来,身后手下拎着好几个食盒。
詹臣看到他,恨得牙痒痒。
然而不到半年,就传来伍祝娴的噩耗。
初初听到时,詹臣还不信伍昌盛说的,悄悄去那户人家的住宅外看过,果然白灯笼高高挂起,不过因为只是小妾,不受重视,所以丧事办得有些潦草。
詹臣不知道该不该跟谷裕说,也不敢说。
他心情沉重地回到贫民窟一般的住处,却看到谷裕早已回来。
谷裕的父亲在一旁纳凉,他坐在水井旁磨着菜刀,水盆里泡着一只猪脚。
“哦!你回来了!今天有口福了,我阿爸膝盖痛,买只猪脚炖黄豆给他补补。”
“你自己想吃就说,别赖我!”谷裕的父亲笑着骂他。
詹臣见父子俩相处融洽,也换上笑脸说:“阿叔,你腿怎么样?”
“嗐,老毛病了!”他看看天色,说:“快要下雨了,风湿犯了,我等一下贴附药膏就好。”
半夜,狂风骤雨,詹臣睡得迷迷糊糊。
他临睡前没有关窗,窗户一直被风吹得啪啪作响。
他怕雨飘进来,起床正想关窗的时候,忽然看到雨中走来一个人,他吓得一激灵,以为在雨中看到鬼。
他转身想叫谷裕,却发现谷裕的床铺空空如也,而他所找的谷裕此时正推门进来。
“阿裕?”詹臣惊魂不定地看着全身湿透的谷裕,有些不确定。
“我杀人了。”谷裕声音有些沙哑。他说:“我杀了阿娴那个打靶种相公一家。”
詹臣一股寒意从脚冒到头。
良久,他颤抖着说:“那、那怎么办?你被人发现了吗?要不要回乡下躲一阵?”
“阿臣,我要走了……我要去番禺,也可能去南沙,可能加入绿林,也可能加入沙匪。”
“……难道我们的命运最终只能去当土匪吗?”詹臣喃喃自语,茫然,不甘。
“你走了,你阿爸怎么办?”
谷裕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就要走了,你跟他说我会回来的,过个几年我就回来。”
说完,他就冲进雨中,此后消失很长一段时间。
……
詹士霆和顾晓怡缓缓走着,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
直至走到广州基督教十甫堂,他停下来,教堂里隐隐传来诗班员的歌声。
“结果,就是这样一位身家清白的女子,被毫无尊严地逼嫁进别人家里做小妾,‘美其名曰’破鞋高攀,最后被活生生逼死。”
“像伍管家女儿和谷裕这样的身份差距,尚且遭到伍管家残酷的打压,我和伍小姐那样的云泥之别还怎么在一起,会被天打雷劈吧……”
他神色悲伤地看着教堂,良久,又感慨地说:“以前,我很怕伍老爷和伍少爷,因为卑微的身份地位,没有那样的底气和勇气对他们说能保证让伍小姐一辈子幸福。”
“处在那样的年代,有上顿没下顿,饭都吃不饱,谈什么幸福,当时的门当户对就等于一切。”
“谁又能想得到,短短不到一百年,人们相爱少了那么多阻碍和束缚,只要彼此真心就能相爱。”
顾晓怡吸了吸鼻子,忍住想要流泪的冲动,心想:又是为别人凄美爱情落泪的一天。
同时,她能感觉得到,詹士霆在说起伍小姐时都很克制,都尽量在用旁观者的身份抽离地给她讲述当时发生的事。也许,事情可能远不止如此。
但那天,他们没有机会再交谈下去,因为雨越下越大,已经大到几乎无法前行的地步。
而那天回家的226巴士,依然是普通巴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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