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几天后的下午,霍阮生找上门,说:“见英!你说神不神奇,陈廉伯的儿子陈子豪竟然主动找上门了!”
伍昌盛见他跑得气喘吁吁,连忙给他斟一杯茶。
“怎么回事?”伍见英合上报纸。
“这事就一匹布那么长了,真可谓是峰回路转……”
他灌了一杯水,继续说:“我中午的时候和我爸爸、叔父一起在太平馆吃饭,我去到时才知道我叔父也约了陈廉伯父子……”
霍阮生的叔父是时下大名鼎鼎的“番摊大王”霍芝霆,设有明生、荣生、广恒、广益四大番摊公司,承办了广州最繁华的长堤地段的赌饷。
不仅如此,他还得陈济棠重用,承办广东全省的禁烟事务,名义上为官督民办,实则省外采购,省内推销,借禁烟大权“生财有道”,是当下实打实的“红人”。
“原来,陈廉伯回来,是想和创办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简家人合资创办一家橡皮公司,问我们有没有兴趣,还问到了你爸爸有没有可能有兴趣。我说伍老爷子回香港出差了,不在广州。”
“然后?”
“然后他就说没关系,来日方长,过几天他也回香港,届时找机会和伍老爷聊聊。”
“后来陈子豪就说,反正来日方长,年轻人不如攒个局彼此认识认识,时间就定在明天晚上,要我多找几个人,他也找几个人,带上家中兄弟姐妹,人越多越好。你怎么说,去不去?”
伍见英摸了摸下巴,“奇也,怪也。”
他神游片刻,对伍昌盛说:“阿盛,去问问小姐去不去。”
“是,少爷。”
没过多久,楼下就传来伍见怡异常清晰的“不去”的声音,引得霍阮生哈哈大笑。
“哈哈哈,你这个妹妹啊!”
伍见英无奈地笑了笑,说:“那便只有我跟你去了。”
聚会上,果然只有年轻人。陈子豪人生地不熟,这个局相当于是霍阮生攒起来的,他请来相熟的歌女在台上献唱,喝完酒一个人在舞池又玩疯了。伍见英坐在沙发上小酌,看着他,只觉得好笑。
这时,陈子豪坐到伍见英身边。他亦有些微醺,说:“见英,怎么不见你带你妹妹过来玩?”
伍见英面色不改,云淡风轻地说:“她身子弱,一向不喜欢这样吵闹的场合。”
“见英,我对你妹妹一见钟情,你妹妹可有婚配?”
伍见英心里冷笑,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都是见色起意,在他心里面,他还配不上伍见怡。
但他依旧面不改色:“尚且是没有,不过不知我父亲心中是否有了合适的人选……”
“是吗?”陈子豪隐隐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暗示,也省得自讨没趣,于是说:“要是没有就最好了……先失陪。”
舞会持续到深夜。散场时,伍见英将烂醉的霍阮生扶到车后座,决定先送他回去。
车上,伍昌盛开着车,伍见英沉默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开窗吸着烟。
过了一会儿,他问:“阮生,你家给你说亲没有?”
“说了,我跟我爸说我想娶陈济棠陈司令的堂妹,怎么样,厉不厉害?”
霍阮生从后座坐起来,夜风吹进来,他也有些酒醒了。
伍昌盛看了伍见英一眼,又继续专注开车。
伍见英又说:“现在政权更迭得这么快,前有李济琛,后有张发奎、黄琪翔、陈铭枢,阮生,你这样做真的好吗?”
“没什么不好啊,好得了一时是一时……怎么,你家里也要给你说亲了?”
他忽然想起陈子豪,大呼:“哦!难道是你阿妹?我就说你个鳏夫怎么突然逢春……哈哈哈,你要是看不上那个姓陈的,我也可以介绍我堂弟霍宝材给你阿妹认识,他刚从日本回来,我叔父也正在给他物色老婆。”
“去你的。”
“哈哈哈……”
半个月后,伍老爷从香港回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到书房找伍见英。彼时,伍见英和伍昌盛正在书房对账本。
“爸爸?您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您啊!”伍见英有些错愕。
伍昌盛见状,连忙去斟茶倒水。
伍老爷坐下就开门见山说:“我在香港和陈廉伯见过几面,他想撮合见怡和他儿子,你怎么看?”
都说知子莫若父,伍见英又何尝不了解自己的父亲。他能这么问,说明心中已经打定主意。
“爸爸,陈廉伯这个人野心太大了,满嘴跑火车。您难道不知道他在六年前策划商团军叛乱,妄图建立‘商人政府’吗?”
“此事已经翻篇,你看上次陈济棠、陈铭枢亲自邀请他回广州参观,就是最好的证据。他现在是香港的太平绅士,首屈一指的港绅富豪,陈铭枢去到香港都住他的紫罗兰室。陈铭枢,那可是广东省省主席!”
“可是现在‘两陈’相争,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和阮生是同窗,和霍家交好,霍家摆明就是站陈济棠的,您现在要见怡嫁陈廉伯家,是想让大家都觉得您站陈铭枢吗?爸爸,我觉得做人不能既要、也要,天底下没有这么大的便宜。”
伍老爷一愣,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只是生意人,而且我们伍家根基在香港,又不是常驻广州发展,广州的政权更迭与我们何干?退一万步来讲,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我相信,什么都是可以谈的。”
伍见英不作声了,烦躁地点燃一根香烟叼在嘴边。
“改天我去找你伯父商量商量。”说罢,伍老爷便走了。
伍昌盛给父子俩斟茶添水,忙前忙后,两人之间的对话也听得大差不差。
等伍老爷走后,他回到书房,小心翼翼问:“少爷,您好像很不喜欢那姓陈的一家?之前在车上,您那样问,是想让小姐嫁给霍少爷?”
伍见英觉得房间有点闷,他站起来推开窗户,烟灰跟着抖落在窗台。
晚风吹进来,他眯了眯眼睛,看见伍见怡在下面花园荡秋千,说:“我只是想找一个离权力中心不远不近……人品不算太烂的‘普通人’给她。”
“现在这个年代,人人都在争权夺利,我这样要求是不是太反常了?但就算嫁的时候好好的,不代表他以后不争权夺利,就像阮生现在这样,我还不知道原来我这个同窗这么‘上进’……”
伍昌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说:“少爷,离权力中心不远不近的人,不就是我们伍家?”
伍见英笑了笑,没有说话。
香烟燃尽的时候,伍见英下到花园去,坐到伍见怡身边,温和地说:“爸爸说你很快就要嫁人了,有没有心理准备?”
“……那我也没得选啊……”伍见怡强笑着说:“我们就是靠爸爸才过上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我们就是投了个好胎。”
“我有自知之明,我们这样的‘大家闺秀’,读再多书,明再多理,都不如长得好,嫁得好。阿哥,如果我嫁的人能给家里带来帮助,那我嫁了,你们不用再问我,我会乖乖嫁的。”
氛围有些沉重,伍见英实在不愿看到她那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样子,于是别过头去。
“阿哥,很晚了,我先上去了。”
结果,还是伍见怡先顶不住,逃也似的跑回去了。
事情很快尘埃落定,婚礼定在两个月后,计划在香港圣约翰教堂举行。临行前,伍见怡拜托伍昌盛载她去兜风,说顺便买点手信。
当时是在书房,伍见英也在。伍昌盛眼神询问伍见英,伍见英点了点头,说:“早点回来。”
坐上车,伍昌盛问:“小姐,您想去哪里?”
“我想去长堤大马路,然后去西关兜一兜。”
伍昌盛点点头。
等开到长堤大马路时,她却突然问:“詹臣今天在哪里上工?”
伍昌盛犹豫了一下,才说:“今天应该在库房……”小姐该不会猜到詹臣会在库房才说想去西关的吧?他胡乱地心想。
“詹臣后面有继续识字吗?没有人监督他,肯定懈怠放弃了吧?”
“他还可以啊,少爷现在把库房的钥匙和账本都交给他了,平常记记账什么的,挺有条理的。”
“是吗……那我们去库房看看他吧?”
伍昌盛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
他们开到伍家在西关租借的库房的马路边,此时正好来货。詹臣正带着几个小伙计装卸清点货物。
伍见怡没有下车,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他现在是库房的小领导了,平常跟我出去追数,没事就在库房清点清点货物。少爷有时也带他出去认认路,挺好的一个后生,又肯学,学得又快。”
“伍管家现在还找他麻烦吗?”
伍昌盛摇摇头,“自从祝娴她……没听詹臣说过,他现在搬到了西关一个人住,住我家附近,治安还是挺好的,比他住在贫民区要好。”
“是吗,挺好的……”伍见怡就这样看了一会儿,才让伍昌盛开车走。
几天后,伍老爷、伍夫人带着伍见怡先行一步回香港,伍见英还有生意要谈,晚两天再走。
这一走就得十几天,伍见英让伍昌盛临走前把工作交代好。伍昌盛心领神会,临行前一天去到库房,私下对詹臣说:“阿臣,我跟少爷要回香港,小姐过几天要结婚,大概回去半个月……”
詹臣愣了一下,强笑说:“这样啊,恭喜老爷夫人,恭喜少爷,恭喜小姐……”
“有事给我们发电报……”
詹臣下意识点点头,完全公事公办的模样。
伍昌盛暗地里叹了一口气。他不信他心里没有影响,但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走时,他拍了拍詹臣的肩膀。
伍见英带伍昌盛回香港那天,詹臣躲在码头一角,看着他们登船,直到船只消失在海平线。
他在码头待了一天,看着江的尽头,想象着香港离广州有多远……大概除了一条江的距离,还隔着一片海的距离……这对没出过远门的詹臣来说,就是遥远到无法想象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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