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见怡被汽车走走停停的颠簸和喇叭声吵醒。
她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上方盖了一张白布。身下是软绵、冰冷的触感……她缓缓转头,发现自己正枕在一具尸体身上,顿时留下眼泪。
情绪激动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即将又要昏过去之时,她听到一阵吆喝。
“各位街坊,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本店现在大平卖,洋裙、旗袍应有尽有,穿了本店的最新款式,保准靓绝西关!”
“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阿靓,要不要进来看一下啊!”
“披肩要不要看一下?”
……
还有买菜讨价还价声,聊天谈笑声,自行车的铃声,小孩的歌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西关?她终于回来了?伍见怡不敢置信,一直睁大眼睛,侧耳倾听。直到再三确认那熟悉的粤语就是她记忆中的口音……眼泪不断从她眼睛涌出来。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她弯了弯眼角,黑雾再次占据她的视线。
汽车停在方便医院后门,工作人员将尸体一具一具抬进殓房。
伍见怡被工作人员搬抬的动作再次弄醒。起初,她并未敢吱声,直到看到“广州城西方便医院”的牌子,才敢放心。
她缓缓将手伸向一个搬抬的救护人员。救护员一个不察,被她吓了一跳,“哎呀!妈呀!”失手松了力气,她和担架一同掉到地上,疼得她闷哼一声。
“活的?你还活着!大白天的,别吓我!”
“嘿!活的!”另一个救护员憨憨地笑了起来,仿佛这是在殓房为数不多的乐事。
这动静,引来殓房“主人”蒲人凤的侧目,他还是和往常一样,白天待在方便医院的殓房门廊下,或喝茶,或睡觉,图个清静。
但这些年,死的人那么多,方便医院的殓房也不见得有多清净了,也不知他最终图的是什么。此时,他躺在藤椅上,纹丝不动,只视线看过去。
“你还好吗?”救护员凑近她问。
伍见怡张了张嘴,却很难说出话来。
帮我联系我阿哥伍见英,或者昌盛……但他们此时也可能不在广州,毕竟两个人经常到香港出差……这样一想,她又有些茫然了。
她还能找谁?谁能一定找得到?还有谁能帮她……有一个人的脸从她脑海闪过……让她瞬间红了眼睛。
她拼尽最后的力气,嘴巴张了张。救护员没听清,于是俯身下去,把耳朵贴近她嘴边。
“麻烦、到西关、找詹臣……”说完,她就彻底昏了过去。
“找詹臣?到西关找詹臣?”救护员皱眉,“詹臣是谁?”
“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詹臣吗?是詹臣认识的人吗?”
“詹臣”二字,引起蒲人凤的注意。
老熟人了……他起身走到救护员身边,居高临下地打量昏过去的伍见怡。
没见过……是陌生的面孔。无趣。他又走了回去,继续躺回藤椅上闭目养神。
那救护员对蒲人凤有些犯怵,身体一僵,不甚自在地说:“先不管,去翻翻联系簿,应该有他的地址,把人找来再说。”
“我看还是先去找医生吧,再晚点,我怕她熬不到见亲人。”
“说的是!走走走,把她抬到前面去,找新凤帮忙!”
第二天,还是一样的位置,蒲人凤在殓房的门廊一角晒太阳,听得路过的救护员说:
“詹臣好像不在贫民区了,找不到他。我昨晚路过,那户人家没有亮灯。今早我又去,还是没人,向附近的人打听,好像是已经搬走了。”
“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等那女的醒了,问清楚姓名,家住何处,找过去。”
“希望她能撑下去吧。看她情况还挺严重的,全身流脓,很像之前的疫病。”
两个救护员说话的声音渐行渐远。
蒲人凤沉思了一会儿,想起詹臣就想起詹臣的雇主,还有些“想念”。
他想了想,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哼,算你好彩,我突发善心。要不是我识得那个屎忽鬼,他们哪里能在西关找到一个‘詹臣’。”
他一声口哨,叫来自己的跟班,让人去找他们认识的那个詹臣。
起初,詹臣对登门的乞丐深感厌恶,昔日的惨痛回忆还历历在目。所幸,当时他在库房,有其他伙计帮他撑腰,他难得硬气一回。
“你说你们老大让我去一趟方便医院?蒲人凤?我没听错吧?”库房的伙计都是本地人,听到“蒲人凤”的名号都不约而同围了过来。
“没错,方便医院有个女的,原本要进殓房了,又活过来了,指名道姓要找你。”那跑腿的乞丐被这么多人盯着,也不胆怯,径直说。
“不去,谁知道你们又耍什么花招,我和蒲人凤不可能有什么交集。他会那么好心为一个陌生女人做这种事?说书的都不敢这么编。你就滚回去这么和蒲人凤说……”
“怎么,你被我们老大打怕了?怕再挨打啊?我们老大要打你,用得着这么迂回吗?就是现在直接冲过来打你,你一样毫无招架之力,还要连带你们库房的伙计一起打,还要放火烧了你们库房,就光天化日!”
“怎么着,我们成百上千的兄弟,警察都不敢管我们,你想怎么样吧!你不走,落我老大的面,等他亲自过来,就不是像我这么好说话了。”
那乞丐说话很是嚣张,有些伙计忍不住想动手揍他,被詹臣拦了下来。
让人放火烧库房这种事,他想蒲人凤真的做得出来,他们被揍不要紧,但他不想伍见英的货物有任何损失……
况且,乞丐的话提醒了他,蒲人凤不会找这么迂回的借口……他和方便医院的联系,也就只有劳动学院的那些同学……难道是其中的女同学?
越想越真,詹臣于是和其中一个比较靠谱的伙计说:“我跟他去一趟方便医院……你也来吧,之后要是少爷或阿盛问起,你也好为我作个证,就说关帝厅人马威胁我,我不去就要烧了少爷的库房,大伙也作个证。”
“那是自然!”
“放心吧,我们为你作证!”伙计们纷纷拍胸口保证。
方便医院住院部三楼,是专门留给女病人的。但有些时候,社会上的女流浪汉根本等不到进医院,所以住院部这一层很多时候都空着,即便有,也只寥寥几人。
无人的时候,蒲人凤偶尔会上来小憩。
此时住院部三楼只有伍见怡一个病患,她被一阵低沉的说话声吵醒。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斜对面两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在对话。
说他们是乞丐吧,他们又比乞丐干净得多,说他们是正经人吧,他们又一脸不好惹的、凶神恶煞的表情。
有一个人抱胸坐在椅子上,而另一个人同样抱胸、靠坐在病床上,两只脚沿着病床伸直、交叉搭着,隐隐透着一股松弛。谁是头儿,谁是跟班,她想应该不言而喻。
蒲人凤对别人打量的视线很是敏锐,所以很快发现伍见怡醒了。
他向伍见怡望过去,只见她傻傻地看着他,然后笑着淡淡说:“真奇怪,我一点都不怕你……你应该是附近的头领,或者什么大人物,对不对?虽然你长得凶神恶煞,但是我真的一点都不怕你,真奇怪……回广州了,看什么都亲切了……”
大概是吃了药的缘故,又或许是睡久的缘故,她说话软绵绵的。
“……你药醒了就不会这么说了。詹臣我让人去叫了,到时候别忘了结跑腿费,我们收费很贵的。”
伍见怡半眯着眼睛,看似还清醒着,其实意识早就已经又睡过去了。
蒲人凤看她渐渐合上的眼皮,心底暗自不爽。
这时,门外传来詹臣的声音,他和库房伙计跟着蒲新凤上楼。在楼梯的时候,他就问:“病患是什么样的人?学生吗?长得文质彬彬的吗?”
“你待会儿自己看……不是,你这么说,我就真好奇了,你认识的女的都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你怎么会一开始就联想到文质彬彬的女学生呢?”蒲新凤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詹臣哑口无言。
大门推开,詹臣一眼便被躺在最里面的身影所吸引,靠近门口的蒲人凤反而被忽略了。
他不可置信地走近,一步,两步……躺着的人完全痩脱了相,又黑,又痩,脸上还长了脓疮。
怎么、会是小姐?怎么会、怎么可能……
“阿臣?你怎么了?认识吗?”库房伙计问。
“阿财……”詹臣大喘气,红了眼眶,说:“那是小姐!是小姐!少爷的亲妹妹!”
他回过头,正想叫阿财去通知伍少爷时,才发现门口附近半躺着的蒲人凤。
没想到有这样的“意外之喜”,蒲人凤眼睛都亮了,喃喃自语:“真是意外惊喜……喂,摇钱树,我们又见面了。”
詹臣虽然很讨厌他,但他现在全部心思都在伍见怡身上,根本没空理会他。“阿财,你快去通知少爷!那是少爷的亲妹妹!”
“好!”阿财用力地点点头,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跑了出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