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从前的故事(二十九)

叶元春初识江孔殷时,他已六十有七。那时,他刚从香港返居广州不久。他的几位老友约他一起吃饭,地点就定在宴春台。

起初,叶元春有意让宴春台转型成传统酒楼,所以接手后在吃食方面下了不少功夫,不仅请了好厨子,自己也会下厨研究一二。

说来好笑,她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下厨做吃的,最喜欢研究出新菜,蒲人凤试菜时的表情,也时常炖些补品拿去方便医院看望蒲新凤。

那是她维系与蒲人凤、蒲新凤两兄妹感情的方式,为数不多的方式。只有当他们三个坐在一起吃饭时,才有家庭的温馨,仿佛只有在那些时候,才能忘记宴春台,忘记关帝厅人马,忘记一切的烦恼。

久而久之,叶元春有了固定客源,那几位绅商老爷特别捧她的场。于是,每次在他们过来的时候,叶元春都会亲自下厨给他们炒几个菜,权当联络感情。

那天,江孔殷第一次来吃饭。叶元春刚端上一盘自己炒的普通青菜,江孔殷一开口就赞道:“这碟菜是老板娘自己炒的?”

“是啊,怎么了?”

“这青菜炒得有水平,看上去刚刚断生,青翠饱满,一看就很有食欲,老板娘看来是行家啊。”

“霞公,谬赞了!”叶元春掩嘴偷笑,“我只不过在烹炒之前‘飞飞水’,只讲求一个‘熟’,一个‘快’!”

“这你就不懂了,这就叫做软炒,区别于北方的硬炒,硬炒就是煸炒,油重,菜是香,但就是略显干瘪……”

他的老友无奈地对叶元春说:“你别理他,他就是个美食家,吃什么,吃之前都要品评一番,从食材的产地,烹调的比例,烹饪的时长和火候,他都有一套**,听得人头大。”说完众人哈哈大笑。

这些绅商,一起聚会时,还算规矩。可如果只有一个人来时,动作都不是那么正人君子,诸如摸摸手、搂搂腰。

叶元春心想,他们年纪那么大,即便是老嫖虫,也很难嫖得动了,想想也就忍了。所以初识江孔殷时,并没有太把他当一回事,只把他当成与那些绅商一类的人了。

1931年初夏,江孔殷到宴春台赴宴,当时还算早,还没到中午,他一进大厅就看到厅长钟阿七、蒲人凤在和收捐稽查员争吵。

主要是钟阿七在和收捐稽查员吵,蒲人凤抱胸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以防双方动手。非要动手,他不会让钟阿七吃亏就是了。

但收捐稽查员也不是善茬,他根本不怕蒲人凤。如果他们拒捐,他正好可以叫警察。他们再横,斗得过警察?

“有没有搞错,收完筵席捐又要收麻雀捐?”钟阿七皱眉说。

“是这样的了,我们公司最近刚好也承包了这一带的麻雀捐,以后‘麻雀’开台,每场征收六角,夜间每场征收一元,这是数簿,记得写得整整齐齐、清清楚楚,不然就是找我麻烦,我会回来找你晦气。”

说着,稽查员将麻雀牌捐查存簿扔给他。

“我们又不是专门的麻雀馆,我们只留两、三台给一些大客过过手瘾,大部分时间就是摆设……”

“那你们是不是有麻雀台,是不是有人在这里打‘麻雀’,是就要交!不交就是违法!”

……

江孔殷并未过多停留,而是径直上了楼。他推开他们聚惯的包间,无意间瞥见他老友的手搭在叶元春后腰,而叶元春正在布置水果、点心。

老友见他来了,那手就悄无声息地放下去了。

“霞公,你来啦。”叶元春淡笑着打招呼,“大厅好像有点吵,我下去看看。”

擦身而过的时候,江孔殷似乎看到她的笑容瞬间消失,还微微皱起了眉。他顿了顿,没说什么,表情如常地和老友打招呼。

又过了十日,江孔殷又约了几位老友在宴春台相见,想邀请他们品尝他农场种出来的第一批黑荔枝。

这天他直接从农场来,来得早,包间只有他和他的管家两个人。

不久,楼下大厅又开始传来争吵。

江孔殷打开窗,就看到还是上次的收捐稽查员,同时还有另一个花捐公司的稽查员,在与厅长钟阿七争吵,蒲人凤依旧旁观,只不过这一次,他站在钟阿七身后。

“你们两个是约好一起来的吗?”蒲人凤冷言冷语。

花捐公司的稽查员不自然地假咳两声,说:“我不认识他。我上一任同事调了去其他地方,我是来接手他的工作的。”说着,把一本花捐的数簿扔过去,继续说:

“现在政策新增了几项附加税,附加军费,附加教育费,公路费,工艺费,都在第一页纸,别记错了。就比如现在公娼每台酒局陪酒收费五元,那么这五元中就要抽出:花捐1.4元,附加军费0.6元,附加教育费0.4元,公路费0.3元,工艺费0.2元。妓女等级越高,收得就越多,明白没?”

扣除和酒楼的分账,妓女实际到手的可能都没有一元。

钟阿七气笑了,“军费我就不说了,这个附加教育费是什么?”

“你们这些下等人,三不识七,这笔钱就是用来教育你们怎么记账的。”

“哼,我怎么从来没有收到这种通知?”

“要教育的人那么多,你慢慢等吧。看你这副样子,不用培训也没关系了。”

“那公路费呢?工艺费呢?”

“怎么,筑路不用钱啊,印数簿不用钱啊?”

那个筵席捐和麻雀捐的稽查员看热闹不嫌事大,把自己的数簿也扔过去,“喂,还有我的!”

“我又没有说要‘捐’,我们这里不是妓院。”

“想不认账?当初这块地向警察局登记的就是妓院,我手上还有你们的妓女请领许可执照申请书。政府规定了,凡广州市区内,地方及水上,无论妓艇、妓馆,南词、乐籍、流娼、土妓均在收款范围。你们不交,我完全有权到警察局告你们!”

“你们不要以为交了筵席捐、麻雀捐就不用交花捐,交了花捐就不用交筵席捐、麻雀捐啊……只要有人在这里吃了饭、打了‘麻雀’、叫了妓,就通通都要交,就是为了以防你们钻这种漏洞。”筵席捐、麻雀捐的收捐稽查员火上浇油。

蒲人凤的火气本来就快压抑不住了,就看到花捐公司的稽查员从公文包掏出一沓妓女请领许可执照申请书,说:“现在,叫你们酒楼里所有女的都出来,我要核查公娼的登记人数,以防你们偷捐漏捐。”

那为首的第一页,赫然就是蒲凤娇的申请书,上面还贴了她的照片。蒲人凤并非完全不识字,他当即怒火攻心,向那花捐公司的稽查员挥拳。

前厅一片混乱,那两名稽查员一直叫嚣着要喊警察,但蒲人凤根本不管不顾,关帝厅人马的小弟也跟着不管不顾。还是钟阿七见事情不对,赶紧让人去后厨叫叶元春。

“你赶紧给我住手!”叶元春去拉蒲人凤,然而不仅无济于事,反而差点被推倒在地,还好钟阿七及时接住她。

正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江孔殷带着管家走下来。

“都住手!住手!”他高喊。

钟阿七见机拦住蒲人凤,而蒲人凤不知是打到力竭还是怎么,态度倒不像一开始那么激烈了。而江孔殷的管家将关帝厅人马拨开,亲自将两名稽查员扶起来。

江孔殷手上拎着两把黑荔枝,说:“大家都是邻里街坊,何必吵成这样,还是和气最重要。既然今天谈不拢,那就明天?过几天再过来怎么样?呐,这样,这把荔枝你带回去给你们老总,这把荔枝你带回去给你们老总,我请他们吃我种出来的最新品种……”

他把那两把黑荔枝分别塞到两位稽查员手里,“你们就说话是我江孔殷说的,我认识你们老总,他们不会为难你们的……”

“搞笑,谁知道你是不是‘扮蟹’,我看你分明就是想帮他们!”

“呵呵,退一万步来讲,我帮也是帮你们,总好过你们今天走不出这个门口,是不是?”江孔殷笑了笑,那两个稽查员下意识顿住了。

“广州的名利场,很少我不认识的人,如果有不认识,我会找到认识他的人去打招呼的,呵呵。不过,我还是要劝你不要惹性情中人……”

他有意地看了蒲人凤一眼,又看向两位稽查员,“不然哪天回家路上被打断腿都不知道,呵呵,是不是这个道理?”

两位稽查员看了看彼此,撂下狠话:“哼,下次有你们好看的!”

“等等!”叶元春喊住他们,将散落一地的妓女请领许可执照申请书捡起来,一一看了看,自然也有她自己的。

她还依稀记得那年去警察局填写这份鬼东西的场景,她们之中很多人都不识字,于是警察局的人一项一项念给她们听。

“姓名,年龄,住所,籍贯,为娼原因,是否自愿,有无丈夫及亲属,由何处来,从业处所……”

不会写字的,有统一的模板,妓女只需将答案画上去。

事后,那些稍微年长的姐姐都在骂,“为娼原因?当然是因贫。是否自愿?能是自愿吗?有无丈夫及亲属?哼,很多人就是被亲属、丈夫卖过来的……”

她当时年纪小,对这些事很懵懂。不像现在,才终于明白这些东西到底有多讽刺,真的就佐证了什么叫“官绅喜乐穷人苦,米珠薪桂人肉贱”。

她从中抽出蒲凤娇、之前的老鸨、还有其他几张申请书,其余的还给稽查员,说:“这几张就不用了。”

“为什么?”

“因为已经死了。”

稽查员看她递回来的第一页,赫然就是她自己的申请书,犹豫了一下,最终没说什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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