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份与思想错位,懂得太多却改变不了,很痛。

酒过三巡,气氛尚算融洽。陆明慢悠悠转动玻璃转盘,将那盘清蒸鱼稳稳停于面前。他执起筷子,姿态优雅地夹起最肥美的一块鱼腹肉,越过半张桌面,稳稳置于岑英面前的碟子。

“阿英啊,”陆明声音不高,带着刻意雕琢的长辈关怀,“年轻人,正是做事业的好光景,多吃点,补补。新领导初来,担子不轻吧?”那“新领导”三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如同谈论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岑英立刻双手捧起小碟,脸上受宠若惊的笑容真挚无比:“哎哟,多谢陆哥!”称谓悄然变化,少了初始的拘谨,“您太关照了!新领导确然雷厉风行,要求极高,我们底下人跑腿做事而已,多学多做。就算再如何费心思,也难及您家数百年运筹帷幄、精耕细作、根基之深啊!”他将“根基之深”四字咬得略重,听似奉承,细品却别有滋味。

陆承风心头“咯噔”一沉,暗骂:“叼,来了,这两个要杠上了!”,领导的丑事,你最好被知道,知道了最好也假装不知道,否则有你好受。他疾抄分酒器,离座抢步至陆明与岑英之间,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热情:“明哥说得太对!阿英这干劲,我等看在眼里,佩服得很!” 顺势夹起一块鱼肉,“这鱼选得地道,火候绝妙,一看就知道是明哥眼光,看什么都准啊!阿英,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一边说,一边麻利地为陆明续酒,又替岑英将半空的杯子斟满,动作行云流水,将那点微妙的交锋不着痕迹地抹平。心中却叹:这饭吃得,真他娘的累!两边都得捧着,话茬还不能掉地上。

数杯高度茅台下肚,话题终究绕不开那敏感核心——改制后权责划分与资源分配。这才是今夜真正的角斗场。

陆明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后仰,倚住宽大椅背,指节在红木桌面上习惯性地轻叩两下,室内瞬间静了不少。他目光扫过岑英、王泽、韦贞等人,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定调:“这个事涉及资金量大,牵涉面广,关键只一字:稳。老路子、老班底、老经验,用得顺手,也放心。贸然启用新法、新人、新流程,风险太大,出了纰漏谁担责?底下人闹将起来,如何怎么场?我看,还是按原定章程,由老黄他们牵头最为稳妥。”老黄,原土司一手栽培的心腹干将,旧将的代表。

此时王泽应声,脸上笑容淡了几分,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他端起酒杯未饮,在斟酌思考用词:“明哥考虑周全,顾全当前大局,稳字当头确然不错,然而...”话锋一转,“知府大人多次会议上强调,新工作需‘锐意创新’,需‘提质增效’。朝廷推行的新垦制(改土归流引进之新技术,新人才、技术官僚、新班子),这套制度在隔壁浔州府实验推行推行效果不错,效率提升显著!税赋、粮产、佃租都有很大的提升。如果能抓住这次机会,引入更专精高效的人才、技术、制度,对于我府的赋税,粮产利在长远,是利民的大好事!”语速平缓,条理分明,将“朝廷指示”、“长远发展”、“效率提升”几大关键词点出,锋芒暗藏。

陆明眉头几不可察地紧而松弛,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再放下时,声音已带上冷意:“阿泽啊,年轻人有闯劲,有想法,很好。但是经验两字,并非看几纸文书、用几个外来新人、新技术就能替代的,他们不清楚本地实情,要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因地制宜,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岂哪里是引进几个新人。用别处的新技术,新制度就得聊的,要循序渐进,迈太大了卡裆。你问老黄他们经办过多少类似事务,反反复复改进多少次,试了又试,以前不是也做了很多尝试吗,还是很难有效果,还是不能实现收入大增。现在最重要就是一个‘稳’字,既要保证效果,又要维持安定。上面查起来有依据,他以前从无欠收!你问问在座诸位,可曾出过纰漏?一个也没有!稳,便是对差事负责,对朝廷负责!” “纰漏”与“负责”二字,是特地强调,目光锐利,直刺王泽。

陆承风心提到了嗓子眼。:“艹,要呛火”。这是权力场上的短兵相接,火星飞溅!王泽显然也动了真情,深吸一口气,脖颈微梗,声调扬起:“明哥,老经验、老方法宝贵确实实用、管用,但不能要创新嘛,守住一亩三分地要不得,市场大了,才有更多机会!新垦制提升效率是实打实你看这两年浔州府这两年变化大得……”

眼看两人针尖对麦芒,空气凝静。席间众人,或埋头猛吃,或假意研究酒标,大气不敢喘。

千钧一发之际,陆承风猛地站起,动作之大,手肘“不慎”带倒了王泽面前那杯刚斟满的酒!

“哐啷!”脆响刺耳!

“哎哟!我艹!我有点上头了,手脚不灵活了!”陆承风脸上瞬间堆满夸张的惊惶与懊悔,声调拔高八度,打破死寂,将所有人目光偷过来。他抄起桌上的分酒器,也不管酒液四溅,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谄笑,直冲陆明与王泽:

“明哥、泽哥!实在对不住!扫了二位雅兴!该打!该打!这酒可是新开的十五年桂林三花,好酒!给二位领导压惊!我自罚!自罚!三杯,不好意思了哈!”话音未落,已咕咚咕咚连倒三满杯!在众人惊愕注视下,仰脖便往喉咙里猛灌!

辛辣酒液如烧红的铁线灼穿食道,陆承风强忍咳呛,硬生生灌下一杯,呛得涕泪横流,酒液顺嘴角淌至下巴,浸透前襟,狼狈不堪。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这出“苦肉计”立竿见影。陆明与王泽被这突如其来、带点滑稽的“事故”弄得一楞,二人剑拔弩张的气势如泄气皮球,萎靡大半。

陆承风趁两位缓和,奔出包间,跑向厕所抠喉,将灌下的酒呕出来。陆明看着陆承风狼狈之态与地上狼藉,眉头紧锁,脸上掠过一丝嫌弃与赞许,这小子会来事。冷哼一声,拿着桌上的口布拭了拭嘴角,语气恢复平淡,甚至带上长辈训诫口吻:“阿风,毛躁!酒是米中精,这样乱塞那离得?急个啥,酒还是有的是” 说完,自顾夹起桌上的西瓜吃,不再理会王泽。

陆承风如蒙大赦,后背汗透重衫,黏腻冰凉。胃中灼烧,脸上肌肉因强笑而酸痛,仍强撑赔笑:“哎~是是是!明哥、泽哥教训得是!我太毛躁!该罚!该罚!各位吃菜,吃菜!这道荔枝狗肉可是特色菜,凉了味便散了!” 他忙不迭招呼,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飘颤抖。

包间气氛,在陆承风自导自演的莽撞后,被强行拽回表面的和谐。陆明重掌话语权,聊起老家无关痛痒的旧闻轶事,众人纷纷附和,笑声再起,却透着刻意。

岑英安静吃菜,偶有附和,眼帘低垂,情绪难辨。陆承风心知,这几位新秀派胸中那团火,并未熄灭,只是在等待下一个更合适的燃点。

陆承风疲惫落座,浑身骨头似散了架。他机械地夹起一块凉透的狗肉塞入口中,味同嚼蜡。眼角余光瞥见角落椅上自己的旧布包,内里夹着上月刚刚得到民籍证,暗笑。一股巨大的疲惫与身不由己的悲凉汹涌袭来,又被他压下,这户籍或许是他翻身的机会了。他端起新斟满的酒杯,清澈液体晃动着夕阳碎金,映着他那张写满无奈与强笑的假面。这酒局,便是无硝烟的战场,而他是那枪林弹雨中,靠自残式摔打来勉强维系阵地不崩的卒子。才华,在此这种泥淖中,真不如一个摔得恰到好处的酒杯管用。他闷头,将杯中残酒抿了一口。喉间又是一阵火辣,心底却是一片冰海。

那边韦贞见势接戏,抄起骰盅高叫:“下半杯还系一杯?快滴!摸摸咩咩,搞什么鬼!”

“想好了没有,下半杯还是一杯,买定离手!不要搞小动作!”

“一杯一杯,就一杯还不信了”

“七个四!”

“八个三!”

“我不信”

“开!”

“陆大人,点数是够嘅,饮得啦!”陆明干脆利落一饮而尽。一切又回到了融洽的氛围。

陆承风倚靠椅背,回想方才冲突,思及新秀派家世背景,和突然这几个的强硬,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惊雷般在脑中炸开——这哪是什么“恩科”,分明是知府大人摆下的一个局!他们这些苦熬的寒门学子、新晋的新秀派、连同那四个恩荫名额,皆不过是牌桌上的筹码!新秀派三人,是知府要用的“自己人”,需借其家族之力钳制旧部;而如他们这般毫无根基的平民,纵使考中,也是难担改土归流重任。在这土司势力盘根错节数百年的地方,只有借力打力,引地方豪族对抗旧阀,堡垒自内攻破方最省力、最彻底!一股被当猴耍的憋屈与冰冷的怒焰,几乎冲垮他脸上的假寐。想到这里,他拿起杯底残酒,一饮而尽,辣得喉头冒烟,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恶心与不甘。再抬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懵懂老实的模样,仿佛方才那场无声的刀光剑影他全然未觉。

(四)离岸向深海

喧嚣终有离散时,恩荫四贵前呼后拥,带着满身酒气,摇摇晃晃上楼休息去,新秀派三人斯文作别,背影稳如磐石。剩下三条落榜的落水狗,对着杯盘狼藉的空桌,冷风穿堂。

“下步……怎办?,有啥打算”陆承骏打破沉寂,嗓音干涩。覃有志也是一脸迷茫:“我想还是回知府衙门继续那抄抄写写的临时吗喽咯还能如何,机会是别人指缝里漏下的,难道还能反了天,回去当牛做马,996亦是福报!毕竟尚有口饭吃,如果没事可做,没人用你,到了三十五岁的年纪,比高汤更难熬”。听到这,原来大家都这是个局,都是太子伴读!

陆承风目光扫过窗外桂林城阑珊的灯火,望向南边墨染般的夜空,那是廉州府防城港方向。又想起爹娘佝偻的脊背,干苦力因紫外线摧残而干枯的手指,弟妹瘦猴似的脸庞。

陆承风:“昨天出去逛街的时候看见,朝廷下西洋的宝船队正在募人。下海,下西洋!”陆承风口中迸出一个字,声音低沉果决。

“有钱不去北上广,落难必闯防城港!”

“你呢覃有志,真要回去府里在干文书?”

覃有志“目前是这样打算,再看看明年的考试,能不能上岸,到时候在打算吧,我还想在拼一次,你也知道这次情况特殊的”。

陆承骏;“哥,你知道的我们家不可能两个人都去,家里还是得留一个年轻人看着,这改土归流刚开始,不知道会怎么变化,家里老人不懂那些政策上的事,万一反复,或者土司和新知府扳手腕,老人们单纯,容易情绪化,容易变成引线....,你放心去闯,家里大伯,小妹,小弟我来照顾”。

陆承风:“家里你多照顾,不要冲动。陆英虽然是土司,毕竟是宗亲,机灵点,知府代表朝廷,都猥琐点”。

一个半月后,廉州府防城港。咸腥的海风如砂纸磨刮着脸皮。巨大的宝船如黝黑的山岳,蹲伏在蓝汪汪的海湾里,桅杆密如丛林,风帆遮天蔽日!水手们如蚁群蠕动,号子声震耳欲聋。陆承风背着瘪塌的包袱,立于喧嚣的码头,身影在巨船的阴影下渺小如黑蚂蚁。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西北方向——那重山阻隔的思恩府,那个他拼尽全力挣脱、却又无立锥之地的故土。

沉重的铁锚绞盘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如老牛的喘息。宝船缓缓驶离岸边,没入浩渺烟波。浪涛“啪嗒啪嗒”拍击着船舷,溅起冰冷的咸水砸在他脸上。陆承风扶着湿冷滑腻的船舷,望着岸上人影渐小渐糊,眼瞳中还是那点属于思恩府小文书的温驯与怯懦,又如风中残烛,慢慢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海般的幽暗与冰冷。

桂林那场权贵酒局的血雨腥风,土司府红绸下的恩怨情仇,陆明那眼神,韦倩倩凤冠下模糊的容颜,陪酒三人组强颜欢笑的假面……所有这一切,都被他强行剥离,遗弃在身后那片浸透血色的红土地。

海浪在脚下甲板翻涌,呼应着他心底压抑不住的暗流。他立于船首,狠狠吸了一大口咸腥刺骨的海风。攥紧离乡时装的一把红土,闭目深嗅,睁眼时,眼眶微润,转而抿紧嘴唇,眼神如淬火的刀锋射向远方。外面海天相接处,渺渺茫茫,起伏不定,无边无际,混沌一片……

海风裹挟着远方的香料、黄金与硝烟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手捧故土、从烂泥塘里挣出的微末小民,对着深不可测的蔚蓝与吉凶未卜的前路,胸中那点踌躇,竟也化作了野草般的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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