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再放下时,声音已带上冷意:“阿泽啊,后生有闯劲,有想法,很好。然经验二字,非看几纸文书、用几个外来新人、新技便能替代!他们不明本地实情,岂是改几处便能大获丰收、长足进步?你问老黄他们经办过多少类似事务,反反复复改进多少次,亦未能令吾等收入大增,然贵在一个‘稳’字,从无歉收!你问问在座诸位,可曾出过纰漏?一个也无!稳,便是对差事负责,对朝廷负责!” “纰漏”与“负责”二字,咬得极重,目光锐利,直刺王泽。
陆承风心提到了嗓子眼。坏了,要呛火!这是权力场上的短兵相接,火星迸溅!王泽显然也动了真火,深吸一口气,脖颈微梗,声调扬起:“明哥,经验宝贵我等承认,然亦不可固步自封!新垦制提升效率乃实打实!君不见浔州府这两载之变……”
眼看两人针尖对麦芒,空气凝如铁板。席间众人,或埋头猛吃,或假意研究酒标,大气不敢喘。
千钧一发之际,陆承风猛地站起,动作之大,手肘“不慎”带倒了王泽面前那杯刚斟满的酒!
“哐啷!”脆响刺耳!
“哎哟!该死!瞧我这笨手笨脚!”陆承风脸上瞬间堆满夸张的惊惶与懊悔,声调拔高八度,骤然打破死寂,将所有人目光攫取过来。他抄起桌上沉甸甸的分酒器,也不管酒液四溅,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谄笑,直冲陆明与王泽:
“明哥、泽哥!实在对不住!扫了二位雅兴!该打!该打!这酒可是新开的十五年桂林三花,好物!权当……权当给二位领导压惊!我自罚!自罚三杯谢罪!”话音未落,已咕咚咕咚连倒三满杯!在众人惊愕注视下,仰脖便往喉咙里猛灌!
辛辣酒液如烧红的铁线灼穿食道,陆承风强忍咳呛,硬生生灌下一杯,呛得涕泪横流,酒液顺嘴角淌至下巴,浸透前襟,狼狈不堪。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这出“苦肉计”立竿见影。陆明与王泽被这突如其来、带点滑稽的“事故”弄得一怔,二人剑拔弩张的气势如泄气皮球,瞬间萎靡大半。
陆承风趁机奔出包间,于厕内抠喉,将灌下的酒尽数呕出。陆明看着陆承风狼狈之态与地上狼藉,眉头紧锁,脸上掠过一丝嫌恶,终究未再发作。冷哼一声,执口布拭了拭嘴角,语气恢复平淡,甚至带上长辈训诫口吻:“阿风,毛躁!酒乃细品之物,岂是这般牛饮?急甚?” 言罢,自顾夹起点心,不再理会王泽。
陆承风如蒙大赦,后背汗透重衫,黏腻冰凉。胃中灼烧,脸上肌肉因强笑而酸痛,仍强撑赔笑:“是是是!明哥、泽哥教训得是!我太毛躁!该罚!该罚!诸位吃菜,吃菜!这道蟹粉狮子头乃招牌,凉了味便散了!” 他忙不迭招呼,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浮。
包间气氛,在陆承风自导自演的“酒杯惨案”后,被强行拽回表面的和谐。陆明重掌话语权,聊起老家无关痛痒的旧闻轶事,众人纷纷附和,笑声再起,却透着刻意。
岑英安静吃菜,偶有附和,眼帘低垂,情绪难辨。陆承风心知,这几位少壮派胸中那团火,并未熄灭,只是在等待下一个更合适的燃点。
陆承风疲惫落座,浑身骨头似散了架。他机械地夹起一块凉透的狮子头塞入口中,味同嚼蜡。眼角余光瞥见角落椅上自己的旧布包,内里夹着上月临摹的籍证,暗笑。一股巨大的疲惫与身不由己的悲凉汹涌袭来,又被他死死压下。他端起新斟满的酒杯,澄澈液体晃动着夕阳碎金,映着他那张写满无奈与强笑的假面。这酒局,便是无硝烟的战场,而他,便是那枪林弹雨中,靠自残式摔打来勉强维系阵地不崩的卒子。才华?在此等泥淖中,真不如一个摔得恰到好处的酒杯管用。他闷头,将杯中残酒抿了一口。喉间又是一阵火辣,心底却是一片冰海。
那边韦贞见势接戏,抄起骰盅高叫:“下半杯还系一杯?快滴!摸摸咩咩,搞乜鬼!”
“好!买定离手!莫搞小动作!”
“七个四!”
“八个五!”
“开!”
“陆大人,点数是够嘅,饮得啦!”陆明干脆利落一饮而尽。
陆承风倚靠椅背,回想方才冲突,思及少壮派家世背景,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惊雷般在脑中炸开——这哪是什么“恩科”?分明是知府大人摆下的一桌麻将!他们这些苦熬的寒门学子、新晋的少壮派、连同那四个恩荫名额,皆不过是牌桌上的筹码!少壮派三人,是知府要用的“自己人”,需借其家族之力钳制旧部;而如他们这般毫无根基的平民,纵使考中,亦难担改土归流重任。在这土司势力盘根错节数百年的地方,唯有借力打力,引地方豪族对抗旧阀,堡垒自内攻破方最省力、最彻底!一股被当猴耍的憋屈与冰冷的怒焰,几乎冲垮他脸上的假面。念及此,他拿起杯底残酒,仰头一饮而尽,辣得喉头冒烟,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恶心与不甘。再抬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懵懂老实的模样,仿佛方才那场无声的刀光剑影他全然未觉。唯桌下那只拳头,指节捏得死白。
(四)离岸之锚:深海与微光
喧嚣终有散时。恩荫四贵前呼后拥,带着满身酒气,摇摇晃晃赴任去也。少壮派三人斯文作别,背影稳如磐石。剩下三条落榜的“落水狗”,对着杯盘狼藉的空桌,冷风穿堂。
“阿风,下步……怎办?”覃有志打破沉寂,嗓音干涩。陆骏亦望来,一脸认命,盘算着回知府衙门继续那抄抄写写的临时工“吗喽”生涯。还能如何?机会是别人指缝里漏下的,难道还能反了天?回去当牛做马,996亦是福报!毕竟尚有口饭吃,若无事可做,这三十五岁的年纪,比姜太公更难熬!
陆承风目光扫过窗外桂林城炫目的灯火,最终定定望向南边墨染般的夜空。廉州府防城港,朝廷下西洋的宝船队正在募人!爹娘佝偻的脊背,弟妹瘦猴似的脸庞,在眼前晃动。
“下海。”他口中迸出一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斩断老藤的狠绝,“有钱不去北上广,落难必闯防城港!”
一个半月后,廉州府防城港。咸腥的海风如砂纸磨刮着脸皮。巨大的宝船如黝黑的山岳,蹲伏在蓝汪汪的海湾里,桅杆密如丛林,风帆遮天蔽日!水手们如蚁群蠕动,号子声震耳欲聋。陆承风背着瘪塌的包袱,立于喧嚣的码头,身影在巨船的阴影下渺小如芥子。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西北方向——那重山阻隔的思恩府,那个他拼尽全力挣脱、却又无立锥之地的故土。
沉重的铁锚绞盘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如老牛的喘息。宝船缓缓驶离岸边,没入浩渺烟波。浪涛“啪嗒啪嗒”拍击着船舷,溅起冰冷的咸水砸在他脸上。陆承风扶着湿冷滑腻的船舷,望着岸上人影渐小渐糊,眼瞳中最后那点属于思恩府小文书的温驯与怯懦,如风中残烛,慢慢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海般的幽暗与冰冷。
桂林那场权贵酒局的血雨腥风,土司府红绸下的恩怨情仇,陆明那令人作呕的眼神,韦倩倩凤冠下模糊的容颜,陪酒三人组强颜欢笑的假面……所有这一切,都被他强行剥离,遗弃在身后那片浸透血色的红土地。
海浪在脚下甲板翻涌,呼应着他心底压抑不住的暗流。他立于船首,狠狠吸了一大口咸腥刺骨的海风。攥紧离乡时装的一把红土,闭目深嗅,睁眼时,眼眶微润,转而抿紧嘴唇,眼神如淬火的刀锋射向远方。只见海天相接处,渺渺茫茫,起伏不定,无边无际,混沌一片……
海风裹挟着远方的香料、黄金与硝烟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手捧故土、从烂泥塘里挣出的微末小民,对着深不可测的蔚蓝与吉凶未卜的前路,胸中那点踌躇,竟也化作了野草般的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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