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户口与民籍
直到那股裹挟着异地官腔、盖着朱砂红官印的风,吹散了思恩府捂了百年的浊气。“改土归流”、“编民齐户”——朝廷的刀锋,终于悬在了土司脖颈之上!府城街心,新来的知府衙役,操着外地口音的西南官话,敲锣宣读告示,“登记户口、减免赋税、地丁合一,自由流动,开路引,开县学,开科考”喊得喉咙嘶哑,龟苓膏一碗接一碗的吃,才能降降火。底下的人群,个个脖颈前倾像等吃的鹅,脸上凝固着,如出一辙的茫然与懵懂。有人半张着嘴,眼神空洞。祖辈的牛马生涯,已将“认命”二字刻进骨髓。土司老爷的积威与“恩泽”,远比皇帝远在天边的圣旨更实在。相比这些随时可能异化流变的纸面政令,没有实打实的钱粮入袋,一切皆都太虚幻,只看眼前的实利,不论是不是诱饵。他们早已麻木,此刻凝固成一片沉默的木头人。
陆承风的目光如鹰隼,反复扫视告示某行文字,反复确认。后排忽地响起一声突兀的笑咳,在嘈杂的空气中撕开一道裂口。前排的陆承风循声望去,只见岑英立于人丛,眼睛深处跳动着希望的火苗。两人目光短暂交汇,瞬而极轻微地向左右一摇,旋即闭目颔首,眼神确认;继而试图从对方脸上印证自己是否反应过度,却只撞见更多镜像般的“茫然”。
土司陆英稳坐高台,只耍一个“拖”字诀,阳奉阴违。那些耳尖、听懂了官话、嗅到一丝新鲜气的农人,也只敢在钻进自己窝里时,咬着妻儿耳朵低语两句,说激动处声音大一点吓得缩卵,害怕周边的耳目。
就只有府衙周边几个村,有些个胆肥的,看穿了告示背后的捅破天的梯子。陆承风混在第一批扑向登记册的人潮里。手指,在“民户”册页摁下鲜红指印的刹那,一股灼热之气“噌”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无形的锁链,“咔”一声,断了。流动,科考……这些曾经遥不可及的星辰,没有这个民籍,大明那么大,只能圈禁在思恩府这口井里,此刻井破了,一切仿佛尽在的掌心!
更炸裂的消息紧随其后,新来的周江河知府,瘦如竹竿,脸上带着京官特有的精明气。这大哥深谙分化之道,实行“计擒为上,兵剿为次”计策,一封奏折直抵天听,硬是为这山旮旯争来一道特旨:恩准思恩府有墨识者,跳过童子试,次年直赴桂林乡试,资费朝廷支应!确有真才实学,中举即授实职!这旨意一下,思恩府识文断字的人,人心如沸水暗涌,分化成两拨人:一是保守死忠陆家,二是渴求挣脱桎梏。这政策,明面上为选拔寒窗苦读的才俊,暗里知府那双鹰隼般的眼,早就穿透迷雾不屑纸上谈兵,而是盯住了那些与土司陆英有宿怨、遭排挤打压的本地豪族——岑、韦、王三家。一份精挑细选的名单悄然送入两广总督办公桌上,这是知府磨利的“计擒为上”,这些家道中落的,和土司有过节的,突然得翻身机会,必对朝廷感恩戴德,化为插入土司领地的钉子!然后又抛出四枚“恩荫”诱饵,当作安抚土司旧部的甜头。陆明、陆束(土司侄)、覃海澜(土司妻族)、农家宇(土司心腹之子),名姓赫然在榜。为争这四枚香饵,土司旧部早已撕咬得头破血流,往日情谊碎如齑粉,场面之惨烈,远胜陆川猪夺食场面。
毛头小子陆承风哪懂其中弯弯绕,他只知自己终于攥住了那张入场券。与陆承骏、覃有志几个,怀揣着大明山泉般清澈的心情,踏上了通往桂林的康庄驿道。省城那头等待他们的,不仅是贡院,更有一场夜宴的斗兽场。
(三)润滑剂与背景墙
桂林城,状元楼。雅间灯火通明,杯觥交错。两张八仙桌拼就的巨席,坐出了三股泾渭分明的气场。上首倨傲者,乃“恩荫”四贵。主位陆明,身着桂西特有的灰蓝底米白交领上衣,几何飞鸟纹隐现,昭示其土司后人的出身。崭新绸缎官袍随意搭于椅背,玉带扣晃得人目眩。他动作沉稳,夹菜举杯都带着理所当然的掌控感。一落座,就像个顶梁柱,室内空气陡然凝静。说话的时候,目光扫视环桌,就像长官领导巡视,温和表象下是权力场浸润出的不容置疑威严。酒杯高举,享受着众星捧月、群山环绕。陆束、覃海澜、农家宇几个簇拥在左右,得意的那个姿态、声音,简直要掀翻屋顶!
对面端坐的,是今科得中的三位“新秀派”举人:岑英、韦志贞、王泽。儒衫得体而不张扬,面色沉静,只有举杯回敬恩荫派时,嘴角上扬,满眼堆笑,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峭,眉梢暗藏锋锐。眼底深处是硬气与洞悉世情的冰寒。前几天,知府召见他们几个岗前谈话,委任状已稳稳揣入手中。他们就是知府磨利的快刀,只等出鞘时机。
这三人在陆明面前,姿态压得很低,敬酒必双手捧杯,腰身微躬,脸上堆着恰到好处、近乎谦卑的笑容,口中满是“陆大人经验老道”、“我们是后学的晚辈”的词。陆承风坐于斜对面,看得很清楚:岑英低头夹菜或者侧脸与人交谈时,笑容瞬间散去,眼神锐利像刀子,飞快扫过陆明等人,压抑着兴奋与算计。陆承风暗道:“甘居人下者鲜,这岑英绝非甘居人下之辈!”
下首角落,挤着陆承风、陆承骏、覃有志这三条“落榜狗”。被叫来这席吃饭,纯为凑数,充当宴席的陪衬背景板。这几个皆上三代都是农人,根正苗红,也意味着在此席间,他们只是物件。陆承风坐位稍远,既不碍眼,又不至疏离。脸上始终挂着温和而拘谨的笑,眼神却如装了雷达,时刻巡视:陆明茶杯浅了半指,岑英酒杯将空,王泽面前菜碟需换……身体微微前倾,随时准备起身斟酒、布菜、接话茬。他知道自己的定位:润滑剂、传声筒、必要时充当灭火器。才华,在这种场合,还不如眼力与身段柔软来得实在,除非你会讲段子。陆峻挤出僵硬的职业笑,覃有志腮帮子都笑僵了。每当上位者言谈,陆承风缩在角落,脊背挺直像站军姿,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低眉顺眼的笑,眼神温驯如鹿,好像真心实意敬服,酒杯举得恰如其分,敬酒辞说得恭谨服帖。敬完归座,眼皮便耷拉下来,盯住面前那碟几乎未动的清蒸鲈鱼,仿佛要从那雪白肉丝里,看穿世间一切虚假。神态恍惚,活脱脱一个公文包喝醉了的模样。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2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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