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打开一道缝隙,前去传话的云喜再次走出门来,步履轻盈。龙涎香的味道混着丝丝暖意扑面而来,将姜宁身上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
“殿下,陛下有请。”云喜开口。
姜宁点头,推门而入。
身后,殿门在云喜手中缓缓合拢,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与凛冽的寒气,一并关在了门外。
殿内烛火通明,暖得让人有些发晕。御座之上,那人明黄的身影在氤氲的香气和光晕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耳边突然响起琵琶声,弹奏的晟国最常见的歌谣。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嘈嘈切切错杂弹,大巧不工,反而衬出弹奏之人技艺的精妙。
高坐御宇的帝王姜夔眼眸微闭,手指在空中划动,仿若沉溺其中。烛火在他脸上跳跃,明明灭灭间,姜宁看不清他真正的神情。
一曲终了,姜夔睁开眼睛,看向殿中站着的姜宁,开口道:“你回来了。”
四个字,却仿佛说尽了千言万语。
姜宁垂眸,跪伏在地上,向姜夔行了父子大礼,沉声开口:“不孝儿姜望,幸不辱命。”
姜夔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姜宁,久久没有说话,亦没有让她起身。
殿内的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凝固,只有跳动的烛火在二人身上摇曳。龙涎香依旧,额头的金砖贴在额间,带着丝丝暖意。
“你在燕国十年,想来听过不少当地的歌谣。你觉得,我大晟的这首小曲,比燕国的如何?”
姜夔的声音很平静,仿佛真的只是一个父亲在问询儿子。他挥了挥手,屏风后的人抱着琵琶,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大殿。
“回父皇,燕歌大多慷慨,带塞北风沙之烈,凛冽苍茫。”姜宁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头磕在地上,缓缓开口,“我晟国小调,虽源起市井,可婉转处是江南烟雨,平实处是万家灯火,铿锵处是更鼓声声,家国风骨。”
“万家灯火,更鼓声声,家国风骨......”姜夔缓缓重复这几个字,每个字都念的极慢,昏黄烛光里,他的眼神终于起了细微变化,“你竟能从市井小调里,听出这个。”
旋即,他语音一转,再次开口:“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燕歌凛冽,终难登大雅之堂。”姜宁淡淡开口,声音不卑不亢,“况且,燕歌再好,非吾故音。儿臣在燕十年,从未有一刻忘记自己是晟人。”
“看来这十年,你并未迷失在燕国的‘山河壮阔’之中。”姜夔点头,语气逐渐放软,带了些许的温柔,“地上寒凉,你身上还穿着旧衣,委屈你了。”
“衣衫虽旧,却仍可蔽寒。能重归故里,聆听父训,已是新裳不及之喜。”
“起来吧,不必跪着了。”姜夔开口,声音里沾染了些许疲惫,“你离宫十年,想来贵妃想你的紧。近来她染了风寒,你倒是回来的刚好。既然见过我了,便回去见你母妃吧。”
“是。”姜宁从地上站起,正准备离开,姜夔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几日,你先暂住乾清宫。明日,朕会大宴百官,贺你归来。到时候,朕自会论功行赏。”说完,他转向不知何时站在龙案边的云喜,淡淡道,“云喜,去将前几日江南进贡的那匹‘雨过天青’取来,让宫里的绣娘给七皇子赶制几件新衣。”
“多谢父皇。”
姜宁和云喜退出御书房,寒意袭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柳窈娘手里抱着厚实的披风,手执一盏小灯,站在角落里不时张望。当看见姜宁和云喜出来,当即小步跑上前去。
“雨过天青格外珍贵,内库里只此一匹,内务府的人手笨,翊坤宫既有人来接殿下,奴才便先去盯着他们,免得伤了上好的料子。”云喜向着窈娘点头,这才向着内务府行去。
柳窈娘送走了云喜,忙把披风披在姜宁身上。她伸出手,想要摸摸姜宁的脸,最后只是哽咽着握住了她的手。
宫道上的风依旧是冷的,可那只手传来的温度,却让姜宁恍惚了一下。独属于娘亲的温度从指尖传来,一点一点,慢慢萦绕上胸口,她那颗沉寂多年的心也忍不住重新活了过来。
“阿……”
“阿娘”二字在舌尖几经辗转,终究是没有说出。
“嬷嬷。”姜宁开口,吐出的嬷嬷二字带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
“是,是我。”柳窈娘再次抬眸,已经是泪眼婆娑,她死死握住姜宁的手,声音哽咽,“殿下长高了,也瘦了,这十年定然吃了不少的苦。”
“嬷嬷这十年……”姜宁开口,每说一个字,声音便哽咽一分,“过得更苦。”
宫道尽头似有脚步声传来。
柳窈娘一个激灵,极快拭去脸上的泪痕。再转回头时,她已极力压下了汹涌的情绪,只余微红的眼眶泄露着方才的失态。
她松开手,后退一小步,重新执起宫灯,微微垂下头,恢复了恭敬的姿态,只是那声音里还带着淡淡的哭腔:“风大,殿下仔细着了寒气,娘娘还在翊坤宫等您,奴婢这就替您掌灯。”
话音落下,她已提着灯,侧身给姜宁绕开了道路。
昏黄的宫灯在雪地折射出昏黄的光,连带着姜宁的心都跟着暖了下来。她握住娘亲执灯的手,声音微哑,却格外坚定:“阿娘,从今天开始,我会是真正的姜望。”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柳窈娘耳畔,她差点将手里的宫灯扔了出去。好在姜宁的手盖在她手上,这才没有丢出去。她下意识看向姜宁,眼里闪烁着惊惧。
姜宁松开手,向柳窈娘露出一个笑来。
柳窈娘垂眸,不再言语。她死死拽住手里的宫灯,指尖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宫灯照亮姜宁的脸,柳窈娘看到了她眼里闪烁的野心。
她突然发现,身前这个人,不再是那个年幼时依偎在她怀中祈求她庇佑的女儿。燕国的十年,将她身上女子的痕迹逐步掩去,取而代之的,是同陛下一般的威严。她不敢想,更不敢问她的宁儿在燕国这十年遇见了什么。
十年前,宁儿为了她顶替姜望,只身入燕国为质。如今,宁儿归来,她既然想要那个位置,那她一定会支持她,哪怕是用自己的命。
这个念头逐渐浮现,柳窈娘握着宫灯的手也逐渐平稳下来。她向姜宁露出一个笑容,开口道:“殿下,前方路滑,奴婢会为您照亮。”
母女不再多言,一前一后,缓缓向着翊坤宫所在的方向驶去。
雪落无声,唯有地上积雪被踩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宫灯摇曳,烛火渺茫,却在寒风中燃烧,照亮二人前进的路。
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
翊坤宫的宫门在姜宁眼中逐渐清晰起来,殿门悬挂着红灯笼,看起来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越走近,姜宁便越发觉得灯笼红的刺眼。
“殿下!”
随着一众宫婢的声音响起,姜宁被带着进入翊坤宫。不多时,一个华美妇人被人搀扶着走了过来。她满头点翠,身披白狐皮裘,艳红色的里衣下摆隐约可见用金线刺绣而出的繁杂花纹,在宫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随着她的迈步,点翠轻摇,裙摆翻飞,流光溢彩。
“我儿……”贵妃陆欣荣急急向姜宁跑了两步,斜倚在宫婢身上,向姜宁缓缓伸手,眼眸微垂,声音里带了些矫揉的哽咽。
“儿臣姜望,问母妃安。”姜宁止步,向着陆欣荣拱手行礼,把“姜望”二字咬的极重。
陆欣荣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伸出的手顿在半空,指尖开始颤抖。她低下头,假意掏出锦帕拭泪,实则是调整自己的心绪。再次抬头时,又换上了一副慈母般温和的神清。
“你这孩子。”陆欣荣收了锦帕,动作恢复了惯有的雍容,只是语气里添了几分似真似假的嗔怪,“十年不见,怎的越发拘礼了。”
“燕国十年太苦,儿臣不敢忘。”姜宁答。
“是啊,你去时不过才六岁。”她的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姜宁身侧的柳窈娘,意有所指,“离了母亲,你在那苦寒之地孤苦无依,又身为质子,平日定然无人与你多说些体己话,所以如今才这般少年老成。”
姜宁没有答话,仿佛并未听出陆欣荣话里的弦外之音,只是侧头接过柳窈娘手中的宫灯。她向柳窈娘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示意她安心,这才转向陆欣荣,继续道:“燕国虽苦,儿臣却从未觉得孤苦无依。母子连心,血脉亲情,又岂在朝夕之间?当年母妃之痛,不亚于儿臣。正因儿知母妃不易,儿臣才不敢懈怠,所以能站在这里,同母妃闲话家常。”
姜宁每一句落下,陆欣荣脸上的笑意便少一分,到了最后,只剩下满脸狰狞。
她挥退众人,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姜宁两个人。
她坐在软榻上,轻啜了一口茶,这才开始认真打量起姜宁来。她的目光在姜宁的脸上一寸寸划过,似乎要将这张脸牢牢记在心间。
片刻后,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却带了难掩的杀意:“燕国的风雪果然养人。不过十年,竟把一条狗养成了狼。”
“母妃此言,儿臣不敢苟同。”姜宁寻了个座椅坐下,声音淡淡,“儿臣从不是狗,只是离家时年龄尚幼,羽翼不丰,母妃看走了眼。”
“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假货罢了。”
“假货?”姜宁重复这两个字,突然笑出了声来,她突然发现,她畏惧了十年的敌人,除去她身后富足的家世之外,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燕王要的是晟国七皇子为质。”
姜宁敛了笑,抬眸看向陆欣荣。
“我终究是父皇的女儿,为大晟入燕国为质十年,您和陆家呢?”她站起身,一步一步向陆欣荣走近,微微前倾,附在陆欣荣耳边,低声道:“敢问母妃,若您和陆家李代桃僵之事被父皇知晓,这‘假货’之名,究竟该落在谁的头上?父皇是会承认我是假货,还是会让除了我之外的知情人通通闭嘴?”
“你……你胡说!”随着姜宁的话音落下,陆欣荣猛地站起身。她指尖颤抖地指着姜宁,满头的点翠因她剧烈的动作而疯狂摇晃,撞击出凌乱惊恐的声响。
片刻后,她脸上的慌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怨毒:“燕国虎视眈眈,陛下还指着我父亲和兄长打仗,就算他知道了又如何?只要你死了,所有的一切都不是问题。”
“一个空有名头的贵妃和永不能出现的皇子,一个只能寄希望于陆家并为了大晟入燕为质十年的皇子,你说,陆家又会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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