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京都的风雪仍未停歇。
苏居永带着苏奚回到京都暂居的府邸。虽然已是深夜,但两人都没有什么睡意。厅中灯火摇曳,映照出父子二人截然不同的神情。
苏奚烦躁地踱来踱去,眉目间写满了颓丧。
而苏居永则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斟茶,“这都折腾好几天了,还不消停点?”
苏奚猛地停步,声音里带着几分执拗,“父亲,我……并非全是因那崔玲的吩咐。” 他抬手按住心口,只觉得那里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又乱又扎心,“庄玉衡——她的名声,她的传说,我早就听过。那日一见……”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是真的心生向往。”
苏居永注视着他,眼神中既有无奈,又有失望。许久,他才叹了口气:“真心?就算我信你是真心,你觉得今晚还有第二个人会信?你可知,你砸的不仅是你自己的姻缘,还有圣人对苏家的信任,我苏家在朝堂上的立足之本!还有,京都这边的事,尚可以你年少慕艾搪塞过去。但藩王那边你可是信誓旦旦是一定能成事的,如今你要如何向藩王交代。”
提及“藩王”二字,厅中气息骤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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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朝廷如今大大小小的藩王也有二十多位。多数不得势,被当地的官员拿捏在手里,那日子过得,连殷实的乡绅都不如。见到安王这样的异姓王,头都不敢抬。
但得势的藩王也有。其中,势力最强大的,就是崔玲的生父,怀王。
怀王乃先王宠妃所出,自幼聪慧,深得帝心,是在先帝膝上长大的。昔年储位之争,他终究没能争过圣人,却仍获封广阔封地与军权,以安其心。怀王素有贤德名声,礼贤下士,工于城府。
而与他投契的还有两位藩王。
一个是泰王,封地于泰南。泰王按辈分来说,其实是怀王的叔父,到泰王这一辈,其实应该降等。但是泰南乃是朝廷西南之门户,泰王的军队多年镇守于此,威慑蛮夷。若是泰南有风波,朝廷都不安稳,因此圣人才特允这一辈的泰王等级不降。
第三位得势的藩王是寿王,是圣人和怀王的亲兄弟。他的母亲难产而死,但是娘家势力太大,所以还在襁褓中便有了封号,自小就在母舅家中生活,活脱脱一个混不吝。但正是因为舅家庇护,他平平安安活到了成年。
怀王一直拉拢着他,而他也甘愿作为怀王的马前卒。清溪谷的那些事情里,都少不了他的手笔。
而崔玲,便是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一枚身不由己却又奋力挣扎的棋子。其母是王府中的舞姬,因颜色有过一段时间的宠爱,但怀孕之后加之生的女孩,便再无宠爱。连带着崔玲在府中过得都不如一个有点小权的下人,无封号无倚仗,到十岁都没能见怀王的面。后来还是极偶然的机会,遇到了怀王。怀王觉得她颜色姣好,问了才知道是自己的亲女。
崔玲抓住了时机,自告奋勇说要为怀王府尽力,这才进入了怀王的探子府,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崔玲,想要搏得父亲一丝微末的关注。她虽有心挣脱命运,勤奋读书、习武,但终究不是最出色的。所以,在一众任务之中,她挑中了和庐山,成为外门的仆役,只盼有朝一日,能所图有成,能成为幼时她所羡慕的那样的人。
这个角色太寻常,寻常得太真实,太符合她。要不是庄玉衡,她还真的就做到了。
她所渴望的、日夜精心策划的,全在一夕之间毁在了庄玉衡的手里。她对庄玉衡的恨,早已超越了任务本身,只要想到庄玉衡还活着,她便夜不能寐,无论如何都要杀了庄玉衡。但谁知她的坚持,竟然碰壁,连带着怀王的势力都受了折损。她若是就这么转回怀王府,等待她的绝不会有好日子。她骑虎难下,不得已打着怀王的旗号找上了苏奚。
而苏奚这个傻子,眼高手低,空有听着几句吹捧便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不过,就是这样的人才是她的好棋子。而今夜,她也等在苏家,就等着苏奚给她带来好消息。
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崔玲立刻挺直背脊,端起案上早已冰凉的茶水,微笑从容地等着来人进来。
苏奚看她摆着架子端坐在上首,不由面色一沉。什么东西,也敢一直在他面前摆架子。
崔玲压下心中的急切,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事成了?”
她脑海中已预演了无数遍庄玉衡沦为阶下囚后,她如何一点点碾碎其骄傲的场景,光是想象,就让她激动得指尖发麻。
苏奚一言不发,重重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这个动作让崔玲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失败了。"苏奚终于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干涩。
"失败?"崔玲的声音瞬间拔高,伪装出的从容荡然无存,"你当初是怎么信誓旦旦保证的?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苏奚猛地抬头,眼中怒火燃烧:"你以为我想失败?沈宴问我,庄姑娘病重不能移动,我是不是要长期留在京中照顾她!"
“她怎么就不能移动了?从屏山到京城,她不是跑得挺快的吗?”崔玲差点尖叫起来。庄玉衡怎么就不能移动了?她不但能移动,还能出手救人,还能出手杀人。要不然,她那些死在齐行简庄园里的人都是怎么回事!
苏奚冷笑,“要不,你去跟沈宴当面说啊!”
崔玲气结,她若能现身人前,何必倚仗这个草包!她强压怒火,试图挽回“然后呢,你就这么放弃了!”
“不然呢?”苏奚嗤笑,“你还准备让我在京城当质子?”
“沈宴这么说,你就怕了?不行就在京都住两个月,等到来年风暖花开,你借着带她去江南养病的理由,不就能脱身了!”
苏奚哽了一下,他当时心慌意乱,根本没想到这一步。只是听说有可能被扣下来当质子,他就慌了。
崔玲见苏奚没回话,更生气了,“你该不会被人家一句话就吓得不敢作声了吧!说不定沈宴只是为了试探你而已。你赶紧找个机会,再请求赐婚。”
“晚了。”
“什么晚了!”崔玲听得头皮发麻。
“沈宴说是有两全其美之策,替自己弟弟请旨赐婚。如今圣旨都下了。”
“什么?!他弟弟?沈周!?”
“对。你安排的那些帮腔的人,一直说要给庄姑娘找个如意郎君,不要虚度年华。结果沈宴抛出了自己弟弟小沈大人沈周。他们一个个居然还替沈周惋惜上了。散宴的时候,那一个个恭喜的模样,恨不能连夜上赶喝喜酒。”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崔玲的理智,“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大放厥词,苏奚怒极反讽:“你一个贱婢生的,费尽心思才得了个庶女身份,没封号、没宠爱,不过狐假虎威,仗着藩王的大旗耀武扬威罢了。可实际上,你自己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吗?一个连自己父亲都不愿相认的庶女,除了躲在暗处耍弄阴谋,还能做什么?以后再开口之前,好好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这话刺痛了崔玲最深的伤口。崔玲目光骤寒,语锋如刃:“至少我敢搏一搏父亲的垂怜。倒是你——连一桩婚事都办砸,你还有什么用?”
苏奚霍然起身,一步跨到她面前,轻蔑地捏住了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语气轻蔑如视蝼蚁,满是恶意地低语,“我再没用,我爹都会给我撑着。可你呢,你以为你爹会替你出头?我是娶不成庄玉衡。但你信不信,只要我爹一开口,你爹就会把你洗干净、脱光了送到我的床上。到时候,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让你伺候谁,你就得伺候谁。到时候,甚至还不如你那个低贱的娘。”
这**裸的羞辱和残酷的现实,像一把淬冰的匕首,狠狠捅进崔玲的心窝,将她最后一点伪装和尊严剥得干干净净。她猛地推开苏奚,踉跄着冲了出去。
惊恐、愤怒、挫折,让她恨不能杀人。但是,她狐假虎威可以,真的对苏奚动手,哪怕她弄破了苏奚的油皮,苏居永都能凌迟了她。
崔玲失魂落魄地回到城郊私宅,径直走向阴暗的地下室。石阶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药草混杂的气息。黎安被铁链锁在墙角,旧伤未愈的脸上带着淤青,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依然清亮。
看见黎安,崔玲就想起了庄玉衡。不由得心中怨毒翻涌。她需要发泄,需要证明并非只有她一人活在泥泞里,“你那好师姐,为了报仇,不惜以色侍人。费尽心思想爬太子的床,虽然没成,如今总算是爬上了东宫宠臣沈周的床榻。沈周,耳熟吗?就是你们和庐山的那位小师叔吧。两人还隔着辈分呢!什么江湖侠女,原来也不过如此。”
黎安心中一震,他早知沈周身份不凡,却未料到竟是东宫近臣。想起当年清溪谷之行,小师叔不自觉在师姐身上驻留的目光。然而,这震惊很快化为一种复杂的释然,他竟低低地笑了起来,“那又怎么样?”
“你笑什么?”崔玲一脸不解,“她根本不在意你,她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她一样追名逐利,所有你认为的、她拥有的、好的东西,她都能拿去交换的。黎安,回头看看,看看我吧。我们才是同病相怜,互相扶持的人啊!”
黎安止住笑,抬眼看她,目光澄澈而锐利,洞穿了她的一切虚伪,“你是我一切苦难的根源,所有不幸的罪魁祸首,你是怎么能这么厚颜无耻地说出这些话的!”
崔玲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和愤怒交织攀升。她强自镇定,扶额发出几声尖锐的冷笑,“我们走着瞧。你觉得她各种好,我各种坏。可是,只要在京都打滚,就没有不脏的人。我们打个赌,而且我一定赢。”
黎安冷冷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个世上,有雷霆闪电,有山川河流,有飞禽走兽,有花鸟鱼虫,怎么可能最后都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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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剑芒炫鸾影 -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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