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起,魂归,作为通灵招魂的发起者,听叶脑中闪出一些还魂者的画面。
春日,京城的贵公子们泛舟南下,沿途烟柳画桥,萤舞莺歌,莲叶田田。
桃庵山脚晴日微雨,人间四月,桃花初开,一个小女孩衣着单薄破旧立在树下,踟躇地望着舟中这群舞剑的少年。
其中正有微服南巡的太子殿下,他一身白衣立在船头,好奇地瞧着这个小姑娘许久:“为何如此看着我?”
“公子生的好看!”童稚之言岁犹天真,却脆生生地将太子逗笑了,他携她到舟上来,问她:“可有家人?叫什么名字?”
“无父无母,没有家人,也没有名字。”小姑娘歪着头乖乖作答,她的眼亮若烟波浩渺中的星。
同舟贵子不知储君身份,皆打趣白衣少年:“这小丫头生的如此好看,不如带回去做了娘子罢!”,一片哄笑声中,小姑娘似乎不太明白,她笑笑,望着他,一双眼似林下润雨的桃花。
彼时,江岸上有人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江边采叶女的歌声清扬婉转,飘进太子殿下心里头。
“皎皎绮罗光,轻轻云粉妆。”
他问她:“叫抹桃可好?”
“好听!”小姑娘脆生生的嗓音又让太子一笑,他抬手抹去她脸颊上的灰尘,道:“跟我回家吧,抹桃。”
白衣蹁跹的画面变作京城连绵飞雪,宫闱校场中,叔徽大帝脸色严肃,亲自下场教太子练剑,要求太子在树底下一剑扫过,积雪不落半分。
太子殿下从早到晚,一刻不歇,很快变作一个雪人。
期间有个冻红了脸的绯衫少女天天跑过来,惦着脚尖在树底下拍掌。
太子上来拉她,她也不走,反而歪着头盈盈笑道:“公子要变雪人的话,抹桃陪你一起变好了,两个雪人在一起做伴!”
太子一怔,京城皑皑飞雪倒映在他眸中,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剑法飘逸敏捷,雪渡锋芒,没叫少女肩上落一片雪花。
须臾,京城大雪转瞬即逝,南阳重重叠叠的梅林中,传出婢仆们的窃窃私语。
言简意赅便是:太子妃与太子婚期将近,叔徽大帝欲在南阳设宴,谁料半生龃龉。太子妃命人将一婢女推入冰湖中,闻声赶到的太子将那名婢女救起,对太子妃怒目圆睁,抱婢女而去。
谁料,太子妃脸上挂不住,奔出府门,临夜都未寻到人影。事情传到叔徽大帝耳中,他摆驾到太子门里将太子痛骂一通。
“据说太子殿下在陛下冲进宫门之时,仍旧不知疲倦地守着床前那个美貌婢女,陛下厉声训斥他,他长跪于地,置若罔闻呢。”
“听说陛下气急攻心,当场下令命人将那女子扔出南阳,是太子殿下拔剑以命相抵,才拦了下来。陛下离开时雷霆震怒,罚太子每日在雪地里跪足三个时辰,不得有违。”
婢女们议论纷纷,太子年纪轻轻,固执己见,一连几日,愣是跪在雪地里连眉睫都不带眨一下。
梅园里扫雪的下人们领着扫帚,低头匆匆路过,霍宴清的婢女也挎着食盒悄悄略过去。
叫一个上战场打仗的少年将军,国朝的太子殿下,跪在露天的梅林雪地里,还正是清早仆人扫洒的时候。
看来叔徽大帝是有意要下太子的脸面,要他痛定思痛,痛改前非。
可他偏不!等众人走远,墙角一抹红衫斗篷白狐氅领,徐徐落在花影间。人影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忽然一道弧线飞起,毽子高高跃过墙头!黛墙红梅,飞雪成阵。女子身着大红斗篷跑在梅影之中,太子殿下罚跪过后,跟着欢声笑语地背起她,亲昵私语。
没想到平日端方持重的太子,此时也丢掉体面,举止放诞到和七皇子尚钦一般无二,竟叫听叶一时错认了。
尚钦:“……”
画面转到隆冬正旦家宴,霍宴清在众目睽睽之下行礼退场,南阳王公贵族俱知这位大小姐的爆炭脾气,面面相觑,皆看向主位上的叔徽大帝。
太子殿下清雅端方,倾酒之举都明若方玉,可他身旁侍酒的婢女却举止清媚,容貌倾国,恐有惑君之嫌。
当年尚国未定,一路烽火,蜀川霍家支援不少军器粮饷,协助尚氏谋夺天下,今万事太平,尚、霍两氏算是国公姻亲。
在场王公惴惴不安,酒过三巡后,叔徽大帝下令:将婢女抹桃赠与蜀川,与太子妃做陪嫁。意在提点诸位王公贵族,尤其蜀川霍氏,区区婢女上不得台面,切勿庸人自扰,坏了前途。
看到这,听叶知道,这女子定是有去无回了。
清嶂之巅,听叶召来的魂魄大限将至,入人身二刻,即将魂归忘川。
公子丹绝望地跪坐在地,抱着怀中如萤火破碎的灵魂恳求:“抹桃,我不可能人人都对得住的,有时势必辜负旁人的情意,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他的发丝被风雪吹乱,经怀中人伸手一理,泪落成珠,滚在她颈间,她闭了眼。
尚钦从未见过他大哥痛哭流涕的样子,立在一旁手足无措。
当年山雨初晴,月色满川,抹桃不远万里捧着糕点去见太子,而今随风渐散的冰凉手指抵在他眉心,终究留不下一缕芳魂。
太子泣不成声:“你从前说要学字画、办书塾,于是我日日苦练。如今你说的那书塾什么时候开办起来?钱我都替你存着,只等你有朝一日办一家尚国最大的书塾,教天下所有的女娇娥都来认字读书。”
怀中人奄奄一息,破碎成萤火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鼻梁,仅剩的触觉使他能感受到爱人的最后一点温度,不自觉靠近一些,却也是徒劳。
她儿时破败单薄,食不果腹。躲在书塾窗外听学,先生几次挥书本来赶她:“去去去!你个穷人家的女娃娃读什么书?!快走快走!”
她不服气,穿着脏污的破鞋一脚踢飞路边石子,击出去老远。
“什么破老头!还先生呢!等我长大了,有钱了,一定要办一家最大的书塾,让全天下的女儿都来读书!”
从前誓言,他竟还记得?
“怎么,又不想了?以前可谓十分意气,我这些年攒的银钱,你若不使?又要给谁用?亏得我这些年过得如此清贫,岂不是白过了?”
“公子。”她倒有点凄惨地笑了,声音散开,二人周身萤火凄美无比,他耳边都是过往的声音。
“公子,你听,外面的雪好大,我们明早去堆雪人吧?”
“公子,你瞧!外面的桃花开了。”
“公子,我们来踢毽子好不好?”
“公子,江邬的冬天特别冷,湖面上的冰特别厚,鱼也特别大,但是我不会捕,我给那些伯伯们提一天的鱼桶,他们会给我两个铜板。”
“那时候,我的手会裂出长长的血口子,当我偷偷捡嬷嬷扔的馒头时,她会用铁钳子打我的头!”
“不过后来我跑的快了,她就打不着了,会在后边挥着铁钳子跺脚咒骂,那样子别提多好笑了。”
“公子!公子!你睡着了吗?”
她向来用最欢乐的语气说最悲伤的话,那些话似尖刀割在他心口,又似长剑捅进他心脏,狠狠搅弄一番拔.出来,“啪嗒”一声,鲜血淋漓。
“公子……”抹桃抱紧他,罕见地觉得冷。
“如今又不想了?”他抱着她破碎的身躯,怀中萤火持续飘散,她残碎的面庞蹭上他惨白的脸面,依依不舍地告别:“年少只需温饱便可挺过寒冬数月,而今长大方知世事艰难。”
世上安得两全法?一些人和事注定没有善终。她清楚的明白,桃花开在春日,抵挡不过寒冬。
“看来,我们抹桃真的是长大了。”
太子从不敢相信,在遇见他之前,她是怎样挺过江邬大雪纷飞的冬天,独立在暖春四月的桃庵山脚的?
若是他晚一步,若是她活不到那时?若是他未经过,若是她并非心生羡滟,不向他看那一眼,他们俩此生一别两宽,从不会遇见。
香愈燃愈快,天地刹歇,雪静止在空中。
魂魄随风而散,最后一句话落在他耳边,滴落一行不可察觉的泪珠:“我要你好好活着。”
语罢,一缕残灰落地,香灭魂归,纤手垂,泪断梦回。美人二赴忘川,公子一夜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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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钦推开他大哥的房门时,公子丹正踟躇立在窗前,屋里积雪照窗微亮,暖炉里竹炭爆花。深夜窗外的鹅毛雪旋旋落落,折松压竹,万分无情。
“泽阳,你与那位姑娘是什么关系?”公子丹望着窗外风雪,头也不回,屋内寂得像冰窖,只待尚钦回应。
他与小道姑是什么关系?尚钦本是来送茶水的,一时口渴,喝光了他大哥的茶,道:“算是朋友,大哥问这个做什么?”
“泽阳。”他大哥不知道怎的,惆怅惘然,看都不看他一眼。
从前他做储君,就是算着这个没心没肺,不通情爱的七弟可以接他的班。
尚国信卦,每一位皇室子弟出生都会请方士算卦,当今最好的命卦当属前太子公子丹和七皇子公子泽阳。
二人出生当日,皆天逢异象,十几位方士当着帝后的面算出“火炼秋金”的命运卦象,这是天赋极厚的强势命运,拥有此命势之人极为聪明,为人仁孝,文武双全。
作为长子的公子丹出生即是储君,又有先天命势的加持,叔徽大帝对他寄予厚望。
如今被废,君王的目光定会投射到小儿子公子泽阳的身上。
“泽阳,大哥对不住你。”公子丹携他坐在廊下台阶上,风雪一吹,尚钦打个冷颤:“大哥,你真要回宫?”
“嗯,该我受的刑,还是要受。”
公子丹拍拍他的肩:“你要听话,不可像从前一样玩闹了。”说罢又道:“是大哥不好,让你年纪轻轻就担此重担。”
“大哥哪里的话,大哥这么大的时候,父君对大哥要求严苛,这么多年,因为有大哥的庇护,泽阳才能如此轻松地游迹江湖,大哥放心,父君定不会荒废大哥的治世之才的,假以时日,大哥还是回到储君之位的。”
大雪轻薄,他大哥临行前突发的问句,让尚钦一愣,“泽阳,那位道女,你心悦她否?
“啊?”这句惊雷,让尚钦立在原地深深思虑,望着他大哥的背影隐在迢迢风雪中。
他心悦小道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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