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鬼灯如漆(十六)

喷洒在颈边的呼吸滚烫,春以尘摸了摸姬青翰的脸颊,察觉到他正在发热。

姬青翰的喉咙里似含了一块碳,灼伤了他的嗓子,吐出的呼吸沉重又干燥。他的眼皮发涩,难以睁开,全身酥软无力,唯独被砸断的双腿钻心刻骨的疼。

姬青翰双眉紧蹙,上半身微微蜷缩,他紧紧攥着春以尘的后背,手上青筋暴起,咬紧了下唇。

“哈……”

隔了片刻,他似乎从疼痛中苏醒过来,慢吞吞地打量过周围,双眼从空洞无神到聚焦,瞧清闪电白光下的那尊木刻。

他的唇角渗出了一缕血。

姬青翰手撑着地,直起身子,从春以尘怀里坐起来,嘴唇翕动,似乎默念着什么。

春以尘凑近了一些,听见他沙哑着声音,气息微弱地喃喃自语。

“孤咳咳……睡了多久了……”

春以尘注视着他,觉得他突然来了精神,很像是。

回光返照。

他抿了一下唇:“不久的,殿下。”

姬青翰的每次呼吸都显得很困难:“哈……降神宴……卯日神降了吗?”

那降神大宴几乎成了尸山血海,满地倒着蛊毒发作的祭祀,一张张阴诡的面具在黑雨中讪笑、哭泣。

春以尘不敢刺激他:“今日的日子不好,大雨影响了宴会……”

姬青翰的目光中没有往日的半点神采,只有疲惫与阴郁,“回答孤,他有没有神降?”

春以尘唯有沉默以对。

不言等同于答案。

太子爷似嘲笑一般,短促地哈了一声,又问:“那些中毒的人,还活着吗?咳咳,又有多少人死了,一个?十个?还是一百个,亦或是满城池……”

大雷如千山崩塌。

惨淡的白光下,春以尘窥见他仰起脸,白如纸的脸上挂着两行泪。

太子爷哭的时候没有声响,春以尘不忍心拆穿他,只能偏过头。

“回答孤,还有没有人活着?死了多少人啊?春以尘。”

春以尘并不清楚。

情况危急,他只能带姬青翰率先离开,至于那台上的其他人,他无力援助。

“殿下,下官无能,暂时不清楚有多少人……”

姬青翰身体摇晃,剧烈咳嗽起来,好似只剩下一副脆弱的骨架在支撑。

“都死了?”他疑惑地问,又重复了一遍,唇齿都是血,“哦,都死了,原来是我做的好事。”

他的唇角微微下撇,神色麻木地给自己定罪,“大周太子一意孤行,在白洛河堤边设下降神之宴,却引来血侯,屠杀全城人。都死了。宣王的好太子,姬如归的长子,混账的太子爷,干得好。”

他模样狼狈,自言自语:“那孤……为何还活着?”

“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去见宣王?”

他沉默下来,目光中了无生机,似乎笼罩着阴霾。

“孤想起来了,”姬青翰微微转过脸,望着木门,“我要,杀了李莫闲。”

春以尘心神震撼,抬起头。

姬青翰神色冷静,命令他:“去把那个木刻拿过来。”

春以尘咬牙,从供桌上抱下木刻,姬青翰接了过来,也不在意木刻是何方神佛。

只是当雷落下的时候,姬青翰便双手捧着木刻,用尽全身力气砸在地上。

木刻四分五裂。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捡拾起每一块木块,细细摩挲着木块的边缘,检查木块是否拥有锋利的边缘或者尖锐的角。

实话实说,以姬青翰现在的身体与精神,对上全盛时期的李莫闲,无异于以卵击石。他砸的时候喘息得厉害,不得不依靠在春以尘身上。

可春以尘仔细考虑一下,觉得两个人未必没有活路,于是也帮着他,在惊雷里砸木头,并把砸成条的木头放到姬青翰手边。

一柱香后,姬青翰获得了一根小臂长的木棍,木棍有孩童手臂粗,顶端尖锐如刺。

他道:“春以尘……咳咳。”

“下官在的,殿下。”

他把木棍丢进春以尘怀里。

“你爬到房梁上,躲起来……不要出来。”

春以尘一怔:“殿下,我可以帮你。”

“我拖住李莫闲的时候,你就跑,不要回头。”姬青翰垂着脸,有些昏昏欲睡,“如果我死了,你不必管我。两个人,二对一,总要活下来一个……”

姬青翰说,“上一次……你死的时候二十一,这一次,要活得更久。如果可以……也好替孤给那些因孤而死的人道个歉……”

“如何可以……”

他的声音逐渐低微下去,再不可闻。

春以尘轻声喊了他一声:“殿下?”

姬青翰没有回复。

春以尘在黑暗中,抚上他的肩臂,又问:“长书?”

也无人回答。

“青翰?”

什么回答都没有了。

他的手指移到了姬青翰的鼻腔下。

春以尘屏住呼吸。

但外面却响起了轰然的倾塌声。

春以尘手指哆嗦着,瞪大了眼,他不可置信,回光返照的时间竟然这样短,上一秒还在同自己说话的人,竟然就这样没了呼吸。

他的手指也开始发麻,慌乱地抓起木棍,又放下,曾经游刃有余验尸的人,竟然蠢笨得再一次去探对方的鼻息。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炽热的呼吸,随着大雨一并消失。

屋内变得又湿又冷。

春以尘握着那根木棍呆若木鸡。

木门被砸开,他扭过头,见到漆黑的雨幕下,李莫闲提着刀站在门框里。

方寸天地间,他好似一尊煞神。

“找到了。”

春以尘站起身,挡在姬青翰身前,同他对峙。

“李、”春以尘开口时,声音还有些颤抖,但他深呼一口气,握紧木棍,另一只手藏在袖子下,指缝间的银针也伸了出来,他重新开口,目光锋锐,语调镇定,“李莫闲,又见面了。”

李莫闲目光刮过他的面颊,又往下滑,落到姬青翰身上:“是你,”他一指姬青翰,“今日我心情好,只要他的命,可以放了你。”

李莫闲以为姬青翰还活着。

春以尘敏锐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信息有误差,他站直身体,用衣袍将坐在地上的姬青翰整个人遮蔽,格挡住李莫闲窥视的目光,摇了摇头。

“春某毕竟是吏部封的县令,”春以尘半分不惧,“就算是七品芝麻官,也该护着天下子民。”

“呵呵。”李莫闲迈进屋中,嗅着腐朽的味道与浓重的血腥味,他像一头猎犬垂头,望见春以尘身后蔓延开的血迹,似笑非笑,“你身后的人可是当今太子。若他不死,你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心情好,想起你曾护过他,便提拔你一二。心情不好,选个罪名,将你推出去斩首。兔死狐悲,你连叫的权利都没有,还想做百姓的衣食父母,护着天下子民?你是大善人么,春县令。”

春以尘双目炯炯,回答:“我不是,我只是一介草民,想要活得更久,想要身边的人康健平安,想要家国安定,仅此而已。”

“那你还不快滚?”李莫闲冷漠道,“我说了,我只要砍下他的头,你的命我可以不取,但你要是再废话,我照杀不误。”

春以尘突然道:“你是越的人。”

“春城往南三百里就是越,你双目异色,相貌不似中原人,应当是越女所生。”春以尘曾摸过他的手骨,“李莫闲,你姓李,越一代,以女子为尊,你随了母亲的姓氏。但你的名字,却是中原的叫法,我猜测你的父亲大约是位中原人。”

李莫闲来了兴致,将横刀插在地上。

“不错,你还猜出什么?”

春以尘:“你恨你父亲。如果我没猜错,他也是大周官吏。”

大周风俗与越不同,以男子为尊,李莫闲虽然随了母姓,可名字仍然是中原人的叫法。

春以尘的大脑飞快运转起来,曾经绘制过的上千张指纹在脑海中依次掠过,最终停在一个人名上。

他念出那个人名。

李莫闲提起刀,架在他的脖颈上。

春以尘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当风雷劈下,照亮了他另外半张脸。

他脸上的雨水已经流干,目光中闪烁着锋锐的光,唇角短暂上扬,又平淡放下。他感到活下去的天平往自己那方倾倒,却始终小心谨慎,斟酌着继续道。

“你恨他,你想杀了他,我能帮你。”

李莫闲凑近了他的脸:“你觉得我需要吗?就凭你?”

春以尘道:“不,凭姬青翰。”

“他是当朝太子,若是以后登上宝座,取你仇人性命不是轻而易举?”春以尘顿了一下,“若你想手刃对方,也可以。”

李莫闲想要伸脚踹姬青翰,但被春以尘侧身挡下来,他便踹在了对方的官服上。春以尘皱了一下眉,听见自己的小腿腿骨轻微一声响。

好大的力气。

怪不得能徒手砸断太子爷的腿。

“你知道谁要他的命吗?”李莫闲道,“太子殿下的仇人,何儒青将军,何尝不是权利滔天、只手遮天。更重要的是,我杀了满城的人,跟着你们,以你们太子爷的性子恨不得把我抽筋扒皮,怎么可能容忍我?春以尘,别把我当傻子。很不幸,我的耐心耗尽了,你和你的太子爷一块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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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灯如漆点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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