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不知道她为何有总这么多问题,只是稚子的求索之欲最为珍贵,是不宜打压的。
他说:“信则在。有人终其一生不曾见过鬼神,而有人天生与之为伴。天意如此,顺其自然。”
“《论衡》一书讲到,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之精神,而是世人思念存想之所致。千般不懂之事,可在书中寻到缘由,万般不解之道,可在世间观道求得解答。”
他也不知为何要废口舌同她解释这些,也不知说了这么多她能不能听懂,却还是想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
“哦。”池微点头记下了,又埋头看书。
临江继续提灯在书架间寻书,直至抽出一卷散落的竹书,旧到丝绳皆已腐朽,只余一片一片的竹简。
他也坐到书案前,借着烛台的明光,将竹简一片片排列好。
池微偷偷瞄了一眼那鬼画符,问:“这是什么字?为何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临江道:“篆书。”
“那你认识吗?”
“废话。”
不论是**中抱着公鸡的怪人,从禁制中逃脱的老道士,还是不曾愈合的伤口,种种诡异的迹象,他在这一卷古老竹书中,发现了一丝端倪。
少年揉了揉眉心,颇为头疼,搞不好,还得再去**里走一遭。
——
每年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是为春社,也是池微最喜欢的日子。只因春社有三不宜:不宜晚起,不宜吃腌菜,不宜开工和上学。
这一日,村社邻里忙着宴饮相庆,观澜书院也设下宴会。岑寂许久的山间,难得有些热闹。
池微与周恒到松鹤堂时,见张守拙正与一妇人相谈甚欢。其实也算不上言欢,毕竟只有那妇人是一脸笑容。
周恒上前去与师父行了个叉手礼,又转而拜见他身边的妇人,唤了声“母亲”。
妇人扶他起身,捧着少年白净的脸看了又看,“许久未见,我儿长高了,叫我这个做母亲的都快认不出来了。”
周恒籍贯在江宁府,自跟随张守拙上幽篁山修行以来,不常回家里,与家人也是聚少离多。
周恒忸怩地拿开她的手,说道:“我本打算过了春社便回家一趟,母亲怎么专程到书院来了?”
刘夫人道:“你父亲因仕宦移居临安府,我便专程来看看你。”
周恒难掩欣喜之色,道:“真的?”
刘夫人道:“自然。承蒙张先生教抚之恩,待你父亲忙完了这阵,也该让他亲自携薄礼到书院来拜会张先生才是。”
一想到去年今日,周家捐了一架鎏金云龙纹编钟,如今还放在书院的库房里吃灰,张守拙忙道:“周大人到访,在下自当远迎。只是不免提醒一句,厚重之礼是过不了这山门的。”
刘夫人笑道:“先生传道授业,千金不足以酬谢,还与我们客气什么?”
“母……母亲,这样不好。”周恒汗颜道,“您这般捐金,若让外人知晓,有损先生名誉,又让书院里其余学子如何自处?”
刘夫人轻声呵斥他:“小孩子怎懂这些?”
池微不自觉翻了个白眼,刚好落在了师父眼里,不免赧然,眼珠子四处打转儿,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刚挪着步子,想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又被师兄的母亲看了去。
才第一次见面,妇人就拉着她的手,开始观起相来,开口问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啊?我前两年还不曾见过的。”
池微看向师父:救命。
张守拙道:“鄙人的徒弟,也是周恒的师妹。”
“不愧是先生的弟子,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看着就聪明。”这面相刘夫人是越看越满意,何况眉头还有一颗旺夫痣。她又问,“是那一年生的呀?可曾许了人家?”
此话一出,在场三人脸色都挂不住,尤其是周恒,脸色煞白,唯有眉心一点红痣还留有一丝血色。
吓得池微忙把手抽离出来,犹如遇上了恶鬼,避之不及。又是送礼,又是谈婚论嫁的,师父说尘世污浊,果真是一点儿也没错。
张守拙微微笑道:“她才十一岁,还早着。”
刘夫人哪听得进这些,直道:“没事没事,恒儿与她师出同门,也算是青梅竹马。”
“母亲,求您别再说了。”周恒真想挖个洞把她埋进去,然后再把自己也埋进去。
“池微,等会该用饭了,临江还在后山,你去叫一叫他。”张守拙赶忙寻了个由头支开她,再这般聊下去,恐怕两个徒儿都道心不保。
“好。”池微心领神会,回以感激的神色,如得敕令,逃也似的离开松鹤堂,穿过湖面的曲桥,往后山去了。
后山林木葱郁,树冠与藤蔓盘根错节,遮蔽天日,纵使外头艳阳高照,此地也依旧清凉。师父说,这叫灵气充沛,池微不懂何为灵气,只知道每次踏入山林,便觉心旷神怡。
透过纵横交错的枝叶,她遥遥望见一个青冥色衣衫的少年,膝上横着一把刀,此刻正在灵沼中央的巨石上打坐。
“临江。”
池微叫了他一声,没回应。
“临江,该去吃饭了。今天是春社,宴上有鏊饼和漫泼饭。”
他依旧一动不动。
池微抱着裙摆,穿过泥泞的灵沼,颇为吃力地爬上石头,凑在他耳边大声喊道:“临江——”
“你喊魂呢?”临江睁眼看她,不出意外,她的脑门又遭劫难。
池微捂着额头,委屈道:“师父让我叫你去吃饭。”
临江道:“听到了。”
池微道:“那你怎么不应?”
临江道:“打坐。”
“那去吃饭吗?”
“你自己去,我不喜人多的场合。”
“可是社饭很好吃,还有社糕……”
临江问她:“那你知不知道观澜书院的社日祭祀的是谁?”
池微答道:“社神。”
她知道,也不甚清楚。
社者,土地之主也。社之所祭,祭邦国园、乡原之土神。
她怕是还不知道,她的祖师爷也曾是主国中社者,为一州境土最尊之神。
一天到晚净知道吃吃吃。
另一个也是,成天到晚下山闲逛,什么也不教。
临江从石上跳下,稳稳当当落在灵沼外的平路上。池微只能慢吞吞地从石头上爬下来,沿着原路返回。
书院的夫子、学子齐聚一堂,同上课训人的夫子一同用饭,其实池微挺不自在。临江亦是,某个死小孩非要挨着他坐,扰得他极不自在。
春风堂上,酒香四溢。桌上摆了几坛梨花春,鏊饼中卷上了生菜、韭菜与猪肉,社饭上浇满了炒鸡蛋、猪羊肉、青蒿菜、芫荽。
此一宴后,怕是家家扶得醉人归。
那些个不饮酒的同窗,饭后邀着池微去亭子里玩选官图。
她虽读了书,此一生却与功名利禄无缘,便只能在这选官图中体验一回仕途升沉了。
骰子上刻有“德、才、功、赃”四字,掷到“德、才、功”则晋升、遇“赃”则贬。
同窗学子都让着年纪最小的池微,让她第一个掷骰子,池微双手拢着骰子摇了又摇,众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图上转动的骰子,“赃”字赫然映入眼帘,惹得哄堂大笑。
她的棋子从童生退至了白丁。
而其余人或多或少都在科考一途上升迁了,或为秀才,或为举人,当属周恒运气最好,一跃成了进士。
凭什么?
“都过了几轮,你怎么还是个白丁啊。”
池微回头,发现临江正抱臂靠在柱子上看她。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池微隐隐觉得他好像在笑。笑就笑吧,游戏里的贪赃枉法之徒,确实挺可笑的。天杀的选官图,这骰子也邪门得很,一连几次都投出了“赃”,令她觉得这游戏变得索然无味。
又轮到她掷骰子了,临江突然走到她身后,给了她一串铃铛,铃铛中还挂着一枚琥珀色的珠子。
临江道:“转运珠借你用一用,洗一洗你的手气。”
周恒问道:“前辈此举算不算帮着她作弊?”
临江道:“故弄玄虚罢了,算不上。”
池微戴上这串铃铛,果真摇出了“德”。
同窗皆道喜:“恭喜你啊,又是个童生了。”
再看他们,要么是举人,要么是状元,有的已经做了州县官了。
池微又看向临江,心想他才是神仙吧。只听他哼笑一声,“等会玩够了,记得还我。”
有了转运珠,池微接连投出“功”与“德”,一路追赶。最后反超周恒,升至太师之位,赢下了游戏。
待夕阳渐渐落山,几个同窗兴尽而归,带上宴会剩下的瓜果与社糕归家了。
池微跟在临江身后追问道:“临江,原来转运珠真的能转运呀?之前下山的时候,师父还不让我买。”
临江收了铃铛,同她道:“寻常摊贩的转运珠当然无用。我手上这串,有功德,不过分你一些罢了。”
他也没想到,这些年惩凶除恶积攒的功德,竟会用在小儿游戏上。
他低头见一道影子落在了门槛上,不知不觉,竟一路走到了书院门口。
抬头又望见远处石阶上冒出个脑袋,有个小娘子提着食盒气喘吁吁地上了山。
临江道:“有人来寻你了。”
池微问:“你怎知是来寻我的?”
他道:“自然是因为,我料事如神。”
果不其然,那女孩走近了,朝她微微一笑:“小娘子,好久不见了,还记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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