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微细细想来,去年随师父南下的时候,确实曾与一老一幼同行。于是她点点头,道:“嗯,南下途中见过。”
临江问她;“天色已晚,小娘子不辞辛劳上山,可有要事?”
林景云便诉说了此行上山的目的:“南下之时,多仰赖张先生照拂。我如今在临安城安顿下来了,打听到张先生住在这里,便趁着空闲送了些糕饼来,聊表谢意。”
池微道:“师父在书院里,我带你去寻他。”
“不,不必麻烦。”林景云上前一步,把手中食盒往池微面前一递,“这些社糕是北方的样式,与临安的做法不太一样,想着你或许会喜欢的。”
池微毫不客气地接过食盒,问:“给我的?”
临江心下微微叹息,这小孩不知推辞也就罢了,连声谢谢也不会说。
“嗯。”林景云道,“也算是赔礼道歉。我姓林,名景云,还不知你的名姓呢。”
“池微。”
“好。”她偏头笑道,“今日便不多叨扰,这些糕饼你先尝着,若是喜欢,我改日再多送一些来。”
临江道:“天快黑了,一人走夜路不安全,我送你下山去。”
林景云婉言拒绝道:“我本是为答谢而来,怎好再劳烦您什么。”
他道:“无妨,顺路的事。”
少年转身回了书院,折返时,手中多了一盏灯笼。他又唤那坐在门槛上吃糕饼的死小孩:“池微,不一并送送她么?”
“噢噢,来了。”池微忙不迭合上食盒的盖子,起身跟了过去。
下山道路漫长,天色暗得极快。
临江忽然问道:“林娘子可是打算在临安城中做生意?”
林景云惊讶道:“您怎么看出来的?”
他不曾解释,只说:“你生得方额广颐,不宜蓄额发,会挡财运。”
“哦,好。”她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回复道,“多谢郎君提醒。”
他又说:“临安城外三十里,有一青莲寺,林娘子若是得闲,可以去寺里上柱香,兴许旧日困苦,前路迷茫,皆可迎刃而解。”
林景云道:“谢过您的好意了,只是求佛不如求己。”
临江索性直言:“青莲寺中,有一老僧,俗姓林,乃是汴京人士。”
原来让她去青莲寺,不是为上香,而是去见人。
林景云微微愣住,迟疑道:“敢问郎君名姓,可曾认识我?”
他只答:“临江。”不曾告知本名。
印象中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她难免有些失望。行至临安城外时,她还是同二人道了声谢,又目送那二人折返了。
回去的路上,池微一直试图拨开挡在额前的刘海,临江见了,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说:“别弄了,你命里没有财星,也没有官星,把头发剃光都没用。”
“什么?”池微惊得喉咙都破了音,命里没有财星,老天这般对她的话,这天还是早点塌了吧。
“你师父这么有钱,何须担心这些?”临江开解她道,“不过这书院若是交到你的手里,说不定会关门。”
池微说:“师父说,你这样讲话,去给人算命的话,是赚不到钱的。”
临江道:“怎么你师父说什么你都信啊?”
她道:“师父是我见过天底下最好的神仙。”
临江呵呵笑道:“我猜——你只见过你师父这一个神仙。再者,我又不靠给人算命赚钱。”
“那你靠什么?”
“捉鬼。”
听到“鬼”这个字眼,又看着山阶两侧阴森森的竹林,她忽然不说话了。
临江揶揄道:“你命格这般招鬼,不若下次跟我下山去,你负责引鬼,我负责收鬼,酬劳分你三成,如何?”
“不如何!”她愤而转身,快步往山上走,将那提着灯笼的人甩在身后。
果然,人在气愤至极的时候,胆子大得很,连摸黑走夜路都不怕了。
她心志不坚,极易被旁人所左右。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孩子日后会成为护佑阖境的仙人。
——
每日去后山的灵沼打坐之前,临江都会拆开布条,查看那未愈合的伤口。
掌心一道血痕,像是只微睁的眼,充斥着血丝,模糊的血肉代替了瞳孔。
他叹了口气,叼着布条,又一圈圈地缠紧、扎好。
这一日清晨,那小孩抱着本《尔雅》推开了门,只将那书往桌上一摔,道:“我读完了。”
临江看着桌上还未收拾的染血布条,问:“怎么不敲门?”
“忘了。”
池微抱着书退了出去,重新敲了门才进来。
她问:“半个月了,你的伤怎么还没好?”
他说:“快好了。”
池微指了指桌上的书,道:“我读完了,可不可以教我?”
这么快?
临江起身道:“把书拿上,到后山去吧。”
池微雀跃地跟上他,一路行至后山,踏着柔软的草地,惊起树上一群唧唧喳喳的鸟雀。
他随性在树荫下坐着,又问:“想变些什么?”
“这个。”她指着书上的释兽一篇,道,“想变兔子。”
“喜欢兔子?”临江愣了愣。
“嗯。”她点点头。
他伸手点了点池微的眉心,脑袋空空,一点灵气也无。那就只能借助外物了。他问:“你师父有没有给过你什么法器?”
池微细想,还真有。于是她就掏出了那枚碧玉簪子来。
“这个算不算?”
临江接过一看,有些年头,只道:“他连这个都给你了啊?”
池微道:“这簪子很厉害吗?”
他笑了笑,忽又改口道:“没什么特别的,暂且用着这支,我改日给你寻一支更好看的来。”
他教完了咒语,又教她如何凝神聚气,引灵力使文字化形,叮嘱她好好练,便又到那灵沼打坐去了。
“九鼎胥沈,海山物象……笔墨存形……存形还是存迹来着?”
池微嘀嘀咕咕的,什么破咒语这么难记?
微风携来丝丝暖意,又卷过落花,如推舟顺水,花瓣铺满灵沼。
啾啾鸟鸣,泠泠水声,还掺杂着某个小孩自言自语的声音。
临江独自静坐,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清净了。
再睁开眼时,树下已不见那翻书的女孩,只余一本展开的书卷。他捡了书,沿着山路绕了一圈,也没寻到个人影。
他心想,完了,千万别把自己给变没了。
少年走路带风,回到书院,刚好与张守拙迎面撞上。
“何事匆忙?”
临江问:“见着池微了吗?”
一整日没见到自己的徒弟,张守拙云淡风轻,反而玩笑道:“我今日还不曾见到她。怎么?她一会儿不跟着你,就不习惯了?”
临江骂了句:“老不正经。”
“师父!”
眉心一点红痣的少年急匆匆跑来,气都未喘匀,忙不迭道:“师父,池微把自己变成猫了。”
二人皆转头看他,白净的面庞上平添几道抓痕。
“哦?”张守拙道,“她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
临江无奈道:“我今日只教了她文字幻形的术法,定是她念岔了咒,才会如此。”
张守拙笑道:“人化形可比字化形要难,不必担心,指不定过一会儿就变回来了。”
“胡闹!”临江道,天底下哪有你这么不称职的师父?
他撇下二人,径直沿着周恒来的方向去寻一只猫。
若非如此,临江从前都不曾注意到,观澜书院之中养着这么多狸奴。
一路见着各种花色的猫,彩狸、衔蝉、乌云踏雪……也不知她把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
洗砚池旁的葡萄藤架下,有一黄一白两只小猫缠斗在一处,临江忙上前去把两只猫分开。
“别打了。”
再看两只猫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中没有一丝灵智。况且是两只公猫,也都不是她。
幸而无人看到他在给两只猫拉架,不然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最后,他是在临池水榭的栏杆上找到她的。
清漆的木栏上趴着一只瘦小的狸奴,橘白毛色,眼睛上生了一颗棕点。此刻两眼眯成一条缝,正晒着太阳躲懒。
清风吹拂着绒毛,时不时扇下耳朵,肃然可爱。
临江忽然生了逗弄的心思,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捏着猫的后颈就将她提了起来。
“找到你了。”
刚睡醒的池微此刻有些发懵,后颈被提着,整个身子蜷作一团。
看清了那人的脸,她索性不挣扎了。这会倒乖觉得很,哪里像只会挠人的猫。
她“喵喵”叫了两声,快把我变回来吧。
临江却不为所动,只带着她到水榭中央的棋桌旁坐下,饶有兴致道:“我都不曾学会过化形,不然你教教我?”
此言一出,急得池微在棋盘上转来转去。
一猫一人大眼瞪小眼。
临江道:“要怪就怪你无师自通,我真不会解这术法。”
“……”
他又安慰道:“别急,过会儿就变回来了。”
于是池微便趴在棋盘上,听他自说自话:“倒真羡慕你,天赋不假,怎么就这么懒呢?”
池微不答,他又问:“这模样维持多久了?”
她喵了两声。
“两个时辰?”
“喵。”
临江拎着小橘猫,放在自己肩上,“带你去找那老家伙去,让他给你变回来。”
说不定就是那破簪子害的。
八百年的簪子,一个敢给,一个敢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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