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了水榭,就撞上那沿着曲折回廊悠哉游哉的仙人。张守拙笑道:“书院里狸奴众多,还以为你要找好些时间。”
临江冷着一张脸,同他道:“快点,把你徒弟变回来。”
张守拙抬手,略施术法,池微就变回了人形,从少年肩膀上摔下来,坐在地上揉着脑袋,疼得直吸气。
临江也懒得去扶她,随手将那本《尔雅》扔回给她,道:“没你什么事了,玩去吧。”
方才还好好的,他怎么就生气了?
池微不敢多问,只敢点头应下,乖觉离去。
待那小孩走远了,张守拙又同他道:“后生,气性稍稍收敛些。”
临江道:“只知添乱的人,叫我收敛?”
仙人但笑不语。
少年又问:“那簪子怎么回事?”
张守拙道:“她说怕鬼,我便送与她辟邪了。”
临江气愤道:“我便知你是个不靠谱的,何况你给她那簪子,本就不宜傍身。”
“有何不妥?”
临江道: “且不谈你们仙家作何想,簪子能辟邪只是其一,几百年的老物件了,你怎么不顾及她命太轻,压不压得住?”
张守拙道:“你们修道之人讲求顺应天意,然而自我从尸山血海中将她捡回来时起,便与天意相悖而行了。命格什么的,更不甚要紧,我自护佑她福运绵长。”
临江道:“神祠毁了也不管,金身损了亦不修,我看你是真想撂挑子了。”
张守拙云淡风轻道:“不必忧心,曾与你师父许诺之事,我自会完成。”
临江翻了个白眼,“我担心的是这个吗?”
他所忧心之事,是某个神仙整天忙着去寻死觅活。加之战乱不断,宋人流离失所,神祠要么荒废,要么被毁,香火愈加稀少,怕是剩不了几年光景。
他又想起那瘦鸡仔似的少女,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又如何能在短短几年间挑起重担?
某个仙人倒好,什么都不曾解释,便替她谋定了前路,还美其名曰“传承”。
张守拙此刻思绪飘游,望着一池新荷,不知在想些什么。
临江忽而道:“我不日也将下山去了。”
张守拙瞥他一眼,未加劝阻,只说:“你的伤还未好。”
临江道:“难不成整日在你这灵气稀薄的破烂山头就能养好?”
张守拙道:“自然不成。应是与某种禁制有关。”
临江懒得与之多言,只道:“我已找到破解之法,只是须得再回那**一趟。”
某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那少年给自己卜了一卦,不曾道别,也未告知旁人,便独自一人背斗笠执刀下山去了。
独来,亦独往。
临江下山第一件事,便是去江宁府寻了一铁匠。
时值三月,街市外头暖阳高照,铁匠铺里热火朝天。通红的剑身往冷水中一浸,顿时匠人都隐在蒸腾水汽里。
“崔师傅。”
崔铁匠往门口瞟了一眼,看清了来人,乐滋滋道:“江少侠今日到访,莫不是刀柄又磨损了?这次要镶个什么石头?”
“造剑。”临江言简意赅道。
“造什么剑?”
“青铜剑。”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剑身狭长,一尺六寸。上雕云纹,两锋开刃。做得灵巧些,宜轻不宜重。剑鞘等我来取时再造。”
听完他这一串要求,崔铁匠道:“不利杀伐,倒不像是你自己用的。”
临江道:“收钱办事,管这么多作甚?”
“江少侠所用之剑,想来是要上乘品秩?”
临江扔给他一只钱袋,道:“钱就只有这么多,你自己掂量。”
崔铁匠拿了杆小秤一称,不多不少恰恰二百两。这铁匠铺当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汉子随即喜笑颜开,道:“少侠欲将何日来取?”
临江道:“三年内,你看着办。”
来此一遭,只赚二百两,又尽数花光。
——
观澜书院的少女,这一日依旧习着那文字化形的术法。前两日还记不清口诀,今日已能幻化山川草木。
当她兴致盎然去寻那少年时,客舍、藏书楼、后山,皆已不见那人踪影。
临着满池凤荷的水榭中,师徒二人正在弈棋。
风过千荷,流水潺潺,偶有落子声声。
池微走近了,张守拙也未侧目看她,只问;“怎么跑得满身汗?”
她问:“师父,临江去哪了?”
张守拙顿了顿,道:“许是走了。”
“走了?”
周恒道:“临江前辈向来如此,来去随性,纵是离开也不会打声招呼。”
“哦。”池微恹恹地坐在一旁,少时心性坦荡,从不加以掩饰。
周恒玩笑道:“怎么?这般舍不得,是要叛出师门拜他为师去?”
池微横他一眼,道:“才没有!何况韩夫子有言,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三人行,则必有我师。”
少年笑道:“师父您瞧,这才几天,性子便养得与临江前辈一模一样。”
池微不再与他打岔,转而与仙人道:“师父,之前的术法我学会了,可不可以教我些别的?”
张守拙问:“想学些什么?”
池微道:“能让师兄闭嘴的术法?”
“嗯?”
二人一齐转头看向她,池微瞬间老实,改口道:“师父教什么,我就学什么。”
几乎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那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师父,最想教的,怕不是捉妖吧?
此后两年,池微一直留在临安,甚至极少出过幽篁山。日复一日地抄书、转山、修炼,有时还要贡献自己,到山下农户家中,去给人招魂、捉鬼。
可她既不认真修行,也不刻苦习武,常常漫无目的地闲逛,学什么都是半桶水。
山中岁月,磨砺心性。池微渐渐不再期待那人会再来幽篁山,反而期待着时不时会到幽篁山给她送糕饼的林景云。
只是张先生不愿收,也不许池微收。但耐不过池微嘴馋,两个少女便约好了每月十五在山下的石溪旁见面,走回书院的路程,恰好能把糕饼吃完。
时间在石溪与书院的往返间一晃而过。
七月流火,天气渐凉。
一日池微与林景云在溪上荡秋千戏水,后者突然说起,她去过青莲寺,寺中有位俗姓林的老僧,是她父亲。
池微疑惑道:“你父亲也是汴京人士,怎的会到此地来出家?”
“我不知晓,他不愿告诉我。”林景云道。
“有一次他说要带兵戍边,冬至可归,可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从前还在汴京时,我只听旁人说起,他是人人喊打喊骂的逃兵、叛徒。母亲不堪其辱,在某个夜里燃火**了。我和李婆婆上街归家时,只看到烧得只剩空架的府邸……”
“后来,汴京城破了,我和婆婆一起逃到了南边。我没有母亲那样的志节,我不敢死,也不想死……如今与在临安府,偶合在街边支个摊贩,卖些糕点,日子也还过得去。”
“那位叫临江的少侠,说话当真灵验,我第二日出摊时挽起了额发,生意果然好了许多。”
“再后来,我听了他的话,去青莲寺寻那位方丈。再次见到我父亲时,见他在紫竹林中烧一堆书信。他见了我,又疯魔似的把手伸进火堆里,将未燃尽的书信又捡了回来。”
她平淡地讲完这些,仿佛在诉说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末了,她掏出几封被火燎去一角的书信来,又问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江照临的人?”
池微不假思索道:“不认识。”
“父亲让我将这些信交给他。”林景云又道,“听闻张先生神通广大,人脉也广,可否请他帮忙算一算,这人现今何处?”
她所了解的,只有这么一个名字,是父亲昔日同袍的次子,在江家落难了之后,是否还活在世上,尚未可知。
“好,我回去问问师父。”池微点头应下,“只是——你父亲还是不愿与你相认么?”
林景云释然道:“他已受了五戒,皈依佛门,不愿还俗便罢了。况且我还不忍将母亲的事告知于他,不然来日他将如何自处?如今替他寻一个人,权当是了却他的一桩俗愿。”
池微又问:“那你会怨他吗?”
林景云道:“怨啊,怎么不怨?气得我每次去青莲寺,给他带的馒头里,总掺着一肉馒头。”
如此幼稚的怨气,令池微笑得前仰后合,险些摔下秋千去。
池微道:“他若不吃,岂不浪费了?”
林景云道:“那就喂青莲寺的狗。”
眼见她吃完了最后一块糕点,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林景云拎着裤脚蹚水上岸,收了食盒,同池微道:“我该回去了,明日还要出摊,今晚上要备好做糕饼的食材。”
“好。”池微站在秋千上,往前一荡,鞋袜也未曾湿,就稳稳当当地落回了岸上。
“改日还剩下糕点,我再来石溪寻你。”
“好。”池微也不算吃白食,同她许诺道,“若再有混混掀你摊子,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们。”
晚上,池微回到书院,到书斋里去寻师父。
藏书楼中许多历久的书简都被虫蛀了,张守拙一如既往在此用新的丝绳将竹片串连,又将书简内容誊抄在纸页上,订成崭新的一册。
池微候在一旁,耐心地等他抄完,连粗气都不敢喘,生怕他写错一字。
张守拙搁了笔,笑看向她:“徒儿寻我何事?”
池微开门见山道:“师父,能不能跟你打听一个人?”
“想问谁?”
“那人姓江,名照临,‘照临四方曰明’的‘照临’。”
仙人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却又面不改色道:“没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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