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周恒归家已三月有余,没等池微再问下去,仙人突然说起:“池微,你下山去吧。”
“啊?”池微不明就里,征询道,“我这么快就可以出师了吗?”
“……”张守拙刚拿了笔的手蓦地滞住,想不通她哪里来的自信。他道:“为师是让你去历练历练。”
池微道:“不好。山下有妖,还是山上安全。”
“拜师三年,怎还是这般没出息?”仙人捶胸长叹,险些一口气没回过来。
池微恳求道:“我还是留在山上替师父分忧吧,譬如,替您抄书也行?”
张守拙勉为其难笑了笑,不留情面道:“不必了,你字丑。”
“可是,师兄不在啊……”
“你也趁此独自历练一番,岂不正好?”
“能不能等师兄回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每次下山,他捉妖,你藏树上,他收鬼,你躲桌下。”他一挥袂,狠心道,“赚不到一百两,不必回来。”
池微欲哭无泪:“十两行不行?”
“这般砍价的功夫,你下山去试试,瞧旁人会不会拿刀砍你?”张守拙面上带笑,却不容拒绝。
池微即刻改口道:“五十两。”
“不可。”
她痛心疾首道:“咱们书院何时差过这一百两?何况师兄替人驱邪只收五十文,我岂不得赚到猴年马月啊?”
张守拙道:“你师兄不差这个钱,我可没让你只逮着穷人行骗啊。就好比前两年去扬州那会儿,**走一遭便是一千两。”
“行骗”这个词用得好,显然是对她的实力知根知底了。
“……”
分了临江二百两,她是知道的。谁能猜到他自己含泪吞了八百两啊?
池微这才稍稍看清这清正仙人的一点点正面目。
最后,他又稍稍体恤这初出茅庐的弟子,松了口:“九十八两,一厘一毫也不许少。”
池微哑口无言。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她还是连人带包袱一并被丢出了山门。
秋初天气兆凉,萧瑟山风绞下落叶,风声铮铮。
回望紧闭的山门,师父挥袂而去的身影犹在眼前,其冷漠决绝,当真比瑟瑟寒风更令人寒心。
再一掂包袱,金玉琤琤当啷响。
池微忽有些好奇,师父给她备了些什么家当。
一把错金书刀,一盒朱砂,两卷勘舆图,还有几两碎银……
池微一抹眼泪,当务之急还是先到临安城去,买几份糕饼带着路上吃。
蜂糖糕、甘露饼、乌梅糖……还有林景云最擅做的桃香酥。
半个摊子的糕饼尽数收入她的囊中,林景云道:“这么多吗?吃不完要坏掉的。”
吃完了牙齿也会坏掉的……
池微苦涩笑道:“我要离开临安,去闯荡江湖了。”
听她语气不似玩笑,林景云“扑哧”笑出了声。
“真的。”她叹着气,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说不定得过个三年五载,不,饶是十年也说不准……总之,我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了。”
林景云问:“为什么?你师兄又惹你生气了?故而愤愤离家出走?”
“师父逼我下山去历练一番。”池微叹了口气,此刻倒希望师兄当真在此。
林景云拍手称道:“无非是访名山大川,交游名士豪杰,岂不乐哉?可惜李婆婆腿脚不好,我出不得远门,不然还真想与你一同去看看。”
“待你何时得闲,我定与你一道。”池微又想起来她先前所托之事,于是说道,“我问过师父,他也不知道江照临何许人也。不过你放心,此一程我也会替你多多留心。”
“多谢,愿你此去万事遂意,不必刻意为我的事忧心。”
池微收拣了糕点,又带上了那几封书信,点头应好,朝她挥手道别:“来日方长,有缘江湖再见。”
沉甸甸的糕点坠着腰间行囊满满当当,又发觉行路累极,便上东市挑选了一头驴,毫不犹豫当起了散财童子,下山第一日就将盘缠花了大半。
少女迎着秋高暖阳,骑驴出了城,头上的碧玉簪子在阳光的映射下散着荧荧微光。
少年期,喜出游,多玩乐,甚少知愁。如今正是出游的好时节。
赚钱的法子千千万,收妖捉鬼是万万不可能的。
只是出了临安城,便真是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竟只能寻处破庙藏身。
虽说宁睡荒坟,不居破庙,池微还是更惧前者多一些。
祠庙旁的几棵枯树上绕了几匝朱绳,祠庙的一角屋檐已经坍塌,木门和柱子也早已腐化了。祠中没有神像,只立着块石头。
驴子拴在祠外的枯树上,自顾自低头啃草,时不时甩两下尾巴。
池微进到神祠中,掏出玉盘一瞧,一丝反应也没有。此处无邪祟,很安全。
她拾了些柴薪生火,又掏出一颗夜明珠放在烛台上,一时屋内亮堂堂。
做完这一切,就着干草席地而坐,刚想吃些糕饼,突然听到祠外的驴子鸣叫一声。
池微探出头去,见荒郊野岭之中,来了一书生。朴素衣衫,白净面皮,背着一竹制书箱,拄一根竹杖,风尘仆仆。
许是志怪传奇读多了,她暗感不妙。
书生来了,狐妖或是女鬼是不是也得跟着来?
池微定定看着那人,满眼晦气。
那人走近,见屋内是个女子,便踟蹰在枯树下,久久不曾上前。
池微朝他喊道;“你在那鬼鬼祟祟的作甚?莫不是想偷我的驴?”
书生后退一步,叉手行礼道:“小娘子误会了,小生途径此处,本想求一个落脚之地,无意冒犯娘子。”
眼下正是七月末,池微想到师兄也是归家去了,忙着准备八月的秋闱,便问他:“你要赴京去赶考吗?”
他答:“并非。”
池微又问:“那你一人到这荒郊野外作甚?”
书生道:“本想去祭拜亡妻,却在此间迷了路。”
“天很晚了。”
“是。”书生垂眸,不去看她,“小娘子先至此处,讲求一个先来后到,故而小生想恳请你,可否让小生宿在门外,只求一个避雨的屋檐。”
“随你。”池微转身回到祠内,却并未将那残破的木门掩上。
她想着,虽然晦气了些,但好歹是个人。
刚坐下,取了糕饼来吃,却见包裹中的玉盘,动了……
手中的桃香酥碎屑掉了一地。
池微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在某个神仙的祠庙里留宿,又拆了人家的窗户当柴烧,其实挺不敬的。
她肉疼地挑了三块卖相不太好的甘露饼,供奉在祠庙正中的石头面前,口中絮絮念叨着:“神仙保佑,神仙保佑……”
祠外的书生刚放下书箱,正靠着土墙而坐,池微又探出个脑袋,同他道:“要不你还是进来吧?”
其实四面透风的屋内比起外头,也无甚差别的。
书生又起身朝她行了一礼,婉言回绝道:“小生寄居檐下便可,不宜入内,恐有损小娘子清誉。”
呵,清誉?师父没教过这种东西。与之相比,定然是性命更重要。
池微道:“我见你眉宇之间萦绕一股黑气,许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
书生闻言,略略莞尔:“小娘子莫要说笑了。”
池微严肃道:“真的。”
他又道:“谢过小娘子好意,只是小生不信这些。”
池微径直走出门外,书生往一旁退了一步让出道来。
枯树上缠绕的几根朱丝,如同某种阵法,在漆黑夜幕中稍显诡异。她将拴在树下的驴牵了,拴在神祠的柱子上。届时若要逃跑,也便于跑得快些。
池微又问他:“我来时见此处开阔,尽是坦途,你是怎么迷了路?”
书生也正因此纳闷,他道;“往年今日,我也会到不远处的迟衡山上祭拜妻子,此间道路走了无数遍,不知怎的,今日却迷失在山脚,寻不到如山的路了。”
她抱着手臂靠在柱子上,“我便说你是招了邪祟。”
书生依旧不信,只道:“小娘子年纪轻轻,竟还懂这些?”
“嗯。”她得意道,“我师父是神仙。”
书生瞧她一副天真作派,难免忍俊不禁,掩口笑道:“你的师父,莫不是这祠庙里供奉的神仙?”
池微往里一探,只见到一块风化的石头,怎么可能是她的师父?
她道:“当然不是。”
“那你为何供奉它?”
“进庙烧香,见佛就拜,求神仙保佑,有何不可?”
书生又被她这话逗笑了,“你自己尚且害怕,怎的还来忧心我?”
她满脸真诚:“你不信我的话,大可等到明日,看看你能否走得出去。”
见她这般认真,书生也不忍笑她了,便问:“那么敢问小娘子师从何人?”
池微忽又叹了口气:“修行在外,师父不让我报他的名号。”
话一出口,又撞上他将信将疑的神情。
彼时郊野狂风大作,滚滚雷声透过云,惹得人心发颤。
池微说:“要下雨了,你确定不进来么?”
书生迟疑半晌,还是进了屋,又指着神祠正中的石头道:“以此石为界,小生发誓,绝不越过此界半步,如有违逆……”
话音未曾落尽,只见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幕,霹雳之声贯穿耳膜,仿佛丘峦崩摧。
给池微吓得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抚着胸口平复道:“你别乱发誓啊。”
立誓时天打雷劈,惹得书生面露窘迫,许久不发一言。
池微又道:“你别担心,明日我会帮你离开此地。不过,我不能白帮你,得收钱。”
书生暂且信了她的话,权当是在这荒郊野外解闷了,只问:“多少?”
“嗯……”她迟疑道,“有点贵。”
书生又问:“有多贵?”
池微也在垂眸思忖,价格报低了,自己吃亏,若是报高了,他不答应怎么办?
思来想去,她小心翼翼道:“一百文钱?”
书生显然是被这坐地起价的气势惊到了,陷入良久沉默,最终毫无波澜说了句:“啊……好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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