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他不曾佩刀,换了一身暗紫圆领袍,腰系蓝绿长绦,绦上还系着个彩穗玉葫芦挂件。
进城之前,临江抛给她一个布包。包里的硬疙瘩,似是一截蛇骨。
他没说明缘由,只道:“帮我把这个送去城北街坊的柳家。”
池微道:“我不识路。”
临江叹了口气,只得领着她沿着护城河,过一道木拱桥,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
江宁府的街道仍是土路,街边植各式杂树,这一季节霜染红枫,银杏泛黄,还有许多光秃秃的枝柯,落叶在水面上半沉半浮。
城里人车杂沓,店铺林立,也有许多拉着板车,牵驴驮货,或是挑着担子的贩夫走卒,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今日刚好赶上集市,比她独自来的那一日更热闹些。只是池微不指望临江会领她去逛街。
越往城北走,摊贩越少,多的是在家门口筛谷子打豆子的市民。
停在一排梧桐树下,临江给他指了指杂树掩映下的一户人家,斑驳青瓦,泛灰白墙,内敛而幽静,比之繁华闹市毫不起眼。
“就是那儿了。”
池微问:“我需说些什么?”
临江道:“不必说,把东西送到那户人家手中,他们自然就知晓了。”
“嗯。”
“若是她硬塞钱给你,你就收着,就作当是你跑腿的报酬。”他这样叮嘱,仿佛是料到了那人的行事作风。
嘱咐完这些,临江便收回了落在那门匾上的视线。他说:“我在集市的陈家酒肆等你,就是你昨日沽酒的那家。”
“好。”池微应答下来,待不见了他的身影,才叩响了柳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个褐底绿斑缬染窄袖圆领袍的女子,十七八岁的模样,绾着双垂螺髻,簪缀珍珠团花银梳。
女子踏出门来,同她浅笑道:“小娘子找谁?”
池微摇了摇头,只把手中布包往她面前一递,道:“有人叫我送个东西。”
女子面上笑意转为疑惑,道:“这是何物?”
池微道:“你一看便知。”
隔着薄薄的布料触及那冷而坚硬的蛇骨,女子忙将此物退回给她,道:“烦请小娘子在此稍等片刻。”旋即留她在此,转身快步回屋去。
再回来时,她跟在另一女子身后。
那是个形如细柳的女子,眉目如淡墨柔和,一身淡青色褙子,衬着素色下裳,臂上轻薄的披帛当风飘飖。
柳蕴知在看到池微时,脚步一顿。
“你是……”
她是记得这张面孔的,尤其眉下一颗小痣,极好分辨。
池微等得不耐烦了,直把手中包裹塞她手里,“东西送到了,我该走了。”
柳蕴知问:“恕我冒昧,托你送此物的那人,可曾让你带些什么话?”
“没有。”
得了这个答复,她轻微叹息一声,又从满头珠翠之中拔下支红玉髓金簪来,要送与她。
“多谢小娘子不辞辛劳,跑这一趟了。”
池微把双手背到身后去,没接。她不敢平白无故承受这样的重谢,还不如送块糕点来的实在。
柳蕴知动作一滞,忽有些无措。
身后的女使帮忙劝道:“小娘子既帮了忙,我们家娘子也是一片好心,还请收下吧。”
“不必。”池微没等她二人再客套下去,便急匆匆离开这片街坊。
不知为何,分明是极漂亮的一张脸,池微见到此人时,却有些难以言明的忸怩。
一路走街串巷,去寻那家酒肆,中途还跑错了路。寻到临江时,他早已沽完了酒,提着两小坛竹叶酒,立在蕉叶伞下等她。
“东、东西送到了。”池微一手扶着伞柱,一手捂着胸膛喘匀气息,胸中血腥之气翻涌。
临江道:“跑什么?她放狗咬你啊?”
池微道:“没。”待平复些许,又顾左右而言他,道:“为何又买了酒?你不是不喝酒了吗?”
他提着手中酒坛转了一圈,答曰:“送人的。”
“何人?”
“友人。”
池微忽而明了,“是今日要去拜访的那位仙人吗?”
临江笑答:“然也。”
池微暗自腹诽,她只见过想吃猪头肉的土地爷爷,原来仙人也可以是个酒蒙子。只是若让她供神,贡品便只挑自己喜欢吃的。
自北门桥西行二里路,便是小仓山了。山从清凉山起源,分为两道山岭向下延伸,延绵不绝。尚在山脚下时,便见山岚萦绕,层峦耸翠,上出重霄。
午时入山林,始觉清凉之意。仰头可见松林之上飞鹤往来,又过竹丛,听风萧萧。脚边溪流宛转,小径幽长。
山中有仙家禁制,寻常之人可进山,却不得见仙。
复行百余步,闻丝弦音,如碎玉声。溪上有一奇石,石上有彩衣仙子,坐弹箜篌。
凡人脚步踏上铺满枯竹叶的山道,溪边饮水的野鹿闻声惊觉而跃起,藏匿进茂密的树丛。
乐声止了,仙子素手停于弦上,缓缓抬眼看向来人,朱唇轻启:“临江,你又来了。”
临江道:“前辈住山不记岁月,我已四年不曾来过了。”
仙子又问:“你师父为何不与你一道过来了?”
临江解释道:“他老人家早几年便驾鹤云游去了。”
她垂下眸,似笑非笑:“恭喜啊,年纪轻轻就是一宗之主了。”
并非玩笑,当真是诚恳的祝贺。
“……”这是临江头一回在传达师父的死讯时,听到贺喜。
仙子的目光越过无言的青年,落在他身后的少女身上。她问:“是你的弟子么?”
“是相里仙人的弟子。”
她道:“怪哉。我以为他素来眼高于顶,从前数百年也懒得传道授业。”
临江道:“他如今也是这般的,不然你以为他的徒弟为何跟着我?”
池微默默听着,也不敢搭腔。
仙子起身,从岩石上下来,行至池微身前,俯身与之相对,细细端详。
吓得池微后仰,又听她毫不客气道:“既无灵根,也不甚聪慧。没什么特别的。”
“你当着她面说这些作甚?”临江抬手将二人阻隔开来,又把池微揽到自己身后。
仙子不以为意,淡淡笑道:“实话罢了,有何不可说的?至于你,今日前来,又想问我讨要什么?”
“来讨一根竹子。”
仙子随手指了指身后广袤的竹林,道:“自取便是。”
满目皆是苍翠的青竹,临江却是看也不看,只说:“这些竹子年月不足,不够坚韧,我要上百年的灵竹。”
仙子狡黠一笑:“那就等百年以后再来取好了。”
早料到她会这般讲,是以他此刻才拎出那两坛竹叶酒,在她面前晃了晃,道:“那这酒我也等百年后再送来罢了。”
仙子敛了笑意,拂袖转身道:“随我来就是了。”
幽居山间的仙人心思最为澄澈,不比凡人狡猾。
二人跟随她往幽篁深处去,过一道结界,竹林之后别有洞天。有飞瀑泻出于两峰之间,击石有声,如雷轰鸣。整座仙境都被朦胧水雾所覆盖。
仙子自取了一截灵竹归来,赠与临江,后者也将那两坛酒奉上。
仙子才想起来问他:“你不善丝竹,取我竹子作甚?”
“做剑鞘。”
她怒道:“便知你们这些习武之人,从来都是暴殄天物。”
临江道:“说不定来日此剑扬名天下,前辈这灵竹亦更负盛名。”
仙子不听他这番忽悠,只说:“少来扰我清静。”
临江抱着竹子,同她告辞:“归途甚远,晚生须得早些回去,便不扰前辈清修了。”
日头渐往西去了。
阳光穿过缭绕的山岚,又透过枝柯的缝隙,寥寥落于青年肩上。
池微常常跟在他的身后,也总是这样看着他的背影。
初见之时,他比她高出许多,而今,依旧比她高了许多。
他取竹子是为了做剑鞘,莫不是不再喜欢那柄刀了?他近来练刀也少了,更不会随身带着。
可许久以前,少年挥刀舞碎梨花的场景,依旧刻在她的心里。
不知为何,她见那背影有些落魄,而她亦觉得惋惜。
“临江。”
池微开口,不知道说什么,就只想这样叫一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走这么些山路就累了?”
那人回头看她一眼,同时也将步子放慢些许。
“没有。”她只是觉得山中寂静,忽然想与之搭话,于是问了句不着边际的问题,“今晚上吃什么?”
她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笑,轻飘飘的,好似她听错了一般。
临江道:“不知道啊,你来决定吧。”
池微尚未决定,他就又补上一句:“这里没你书院的条件,给我悠着点许愿。”
“油饼。”
“什么?”
“想吃江宁府张婆婆家的油饼,听说店家是汴京人。”
“好。”
“我幼时住在汴京京畿,但从前有许多事,都想不起来了。”
临江敷衍道:“想不起来就不想。若是往事不堪,铭记不如忘怀。”
她固执道:“我想记起来的。想记得自己的父母,想记得儿时生长的地方。有朝一日,我还想回去看看。不过,我不敢同师父说,他不让我去想这些。”
临江很想说,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他也曾回去看过,那儿早已是金人国土。等着她的,唯有两座黄土坟冢,坟前是一个少年替她父母刻下的墓碑。
欲归旧乡,无觅处。墙垣倒塌,蔓草覆。尘世倥偬,懒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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