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尚宫局值房,青漆案几上摊着两册麻纸档册,一册是“宫人居注”,一册是 “时疫名录”。李尚宫端坐在案后,指尖捏着支狼毫笔,墨汁是刚研好的松烟墨,在清晨泛着冷光。
“本月浣衣局宫女天零,于初七夜染时疫暴毙,按例已由杂役房拖至城外化人场焚化,回执在此。”她声音平稳得像在念宫规,将一张盖着“杂役房朱印”的麻纸递向对面的尚仪局主事。
纸上 “天零”二字的墨迹还透着点新,旁边“暴毙”“焚化”的注脚写得工整,连化人场看守的签名都一丝不苟。
尚仪局主事扫了眼回执,又翻了翻“时疫名录”——初七那页果然记着 “浣衣局天零,发热咳血,戌时亡”,与李尚宫的说法分毫不差。她合上册子,点了点头:“既按例处置,便在宫籍上注‘除名’吧。”
李尚宫颔首,提笔在‘宫人居注’ 的天零名下,轻轻划了道墨线,再添上“疫亡除名”四字。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在给这段短暂的宫女生涯,划上了冰冷的句号。全程她眼底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处置的不是一条人命,只是清理了册上的一个墨点。
同一时刻,琼林苑的木芙蓉下,正摆着场贵女茶会。柳如嫣斜倚在铺着锦垫的石凳上,手里捏着块乳糖狮子,这是御膳房新做的茶点,糖霜裹着杏仁泥,雕成狮子模样,精致得舍不得下口。她身旁围着几位勋贵家的小姐,正说着近日宫中新进的蜀锦。
“说起来,前几日我听尚宫局的姑姑提,” 柳如嫣忽然开口,声音压得略低,带着点“无意闲谈”的随意,“有个底层宫女,竟胆大包天,勾搭上了宫外的杂役,趁着夜黑私逃了。听说那宫女还常在御花园晃悠,指不定是早有预谋呢。”
这话一出,周围的贵女们顿时静了下来。一位穿粉绫褙子的小姐好奇追问:“竟有这事?那宫女叫什么?抓到了吗?”
柳如嫣轻轻咬了口乳糖狮子,糖霜沾在唇角,她用帕子擦了擦,眼底闪过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名字倒没细问,只知是穿浅碧布裙的,瞧着不起眼,心思倒多。想来是跑远了,不然杂役房怎会连日搜寻都没消息?”她说着,故意顿了顿,“也难怪,毕竟是私通私奔的丑事,宫里怕是不愿声张,只当她没了呢。”
在场的也都是消息灵通的主,近来宫中谁不知太子常往御花园去?再联想柳如嫣的太子妃人选身份,众人顿时心照不宣,纷纷附和着骂那宫女“不知廉耻”“丢尽宫人脸面”,没人去追问私逃的证据,只觉得“底层宫女攀高枝不成便私奔” 的戏码,再合理不过。
柳如嫣听着众人的议论,端起面前的建窑盏浅酌一口,茶是今年的雨前龙井,醇厚的香气却压不住心底的畅快——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仅要天零死,还要让她死后背着 “私通私奔” 的污名,永世不得翻身,更要让太子知道,与低贱宫女牵扯,只会落得这般难堪。
东宫书房里,赵愭正对着案上的《资治通鉴》抄本出神。张承恩轻手轻脚走进来,手里捧着册“宫务简报”,声音压得极低:“殿下,尚宫局刚呈来的简报,说…… 说浣衣局宫女天零,初七夜染时疫暴毙,已焚化了。”
“轰”的一声,赵愭手里的狼毫笔掉在纸上,墨汁晕开,染黑了 “臣光曰”的字样。他猛地抬头,眼底满是震惊:“暴毙?何时的事?为何现在才报?”
“尚宫局说,是初七夜突发的时疫,怕惊扰殿下,便按例处置后再上报。” 张承恩低着头,不敢看太子的眼睛,“还说……还说近日宫外有流言,说天零姑娘她……她是与人私通,私奔了。”
“私奔?“赵愭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低,指节攥得发白,“一派胡言!天零不是那样的人!” 他想起御园初见时,她惊慌却规规矩矩的模样;想起她攥着桂花绣帕时,指尖泛白的认真——这样的姑娘,怎会私通私奔?
可他没有证据。尚宫局的 “时疫记录”“化人场回执”样样齐全,流言又在贵女圈、宫女间传得沸沸扬扬,连东宫的小内侍都在私下议论。
他是储君,不能为了一个底层宫女,去质疑尚宫局的处置,去反驳满城流言——那会被说成“不务正业”、“沉迷女色”、“不顾宫规”……甚至会牵连柳家,影响朝堂局势。
“殿下,”张承恩轻声提醒,“宫规如此,且流言已起,您……您还是莫要再想了。”
赵瑾闭上眼,胸口像压着块巨石,闷得发疼。他想起那夜在西长庚廊,小内侍慌张跑回来说“见着哑巴太监拖个宫女”,当时他只当是宫人犯错被处置,没再多问——如今想来,那宫女,会不会就是天零?
可没有如果了,天零的名字已被划出宫籍,尸骨已化在化人场的烟火里,连句辩解的机会都没有,还要背着私通私奔的污名。他这个太子,空有储君之名,却连一个想保护的人都护不住,连她死后的名声都无法洗刷。
宫女居所的角落里,春桃正抱着天零留下的那方桂花绣帕,哭得浑身发抖,帕角的云纹已被泪水浸得发皱,她刚从浣衣局回来,听其他宫女说“天零是私奔被抓,故意说暴毙遮丑”,还说 “柳小姐都知道了,以后咱们离御花园远点,免得被连累。”
她想反驳,想喊“天零不是那样的人”,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哽咽。她只是个底层宫女,连见尚宫局的资格都没有,又能改变什么?只能把绣帕紧紧攥在怀里,藏进枕下的布包——那是天零唯一留下的东西,也是她心里唯一知道的真相。
暮色降临时,尚宫局的“宫人居注”上,“天零”二字已被墨线彻底盖过;琼林苑的流言还在继续,成了贵女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东宫书房里,赵瑾望着窗外的桂花枝,久久没有动;而宫女居所的暗处,春桃的哭声被夜风吹得细碎,像极了那口废园古井里,永远传不出来的呜咽。
天零这个人,仿佛从未在这深宫里存在过。只有井底的怨灵,还在黑暗里,用血色的怨念,记着所有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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