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六月下旬,五福堂外的蔷薇陆续开花,走在这条路,蔡令仪总会想起一句诗:
石家锦幛依然在,闲倚狂风夜不收。
粉色的爬藤蔷薇延绵十数丈,确如石崇用来斗富的锦帐一般,奢绮华贵,让人惊叹。
从这里路过,会沾染一身绵长悠远的香气,小丫鬟都很喜欢往这走。
墙外嬉笑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进五福堂,阿池看着认真写字的蔡令仪,打算出门赶人,她们十娘最讨厌有人打扰她读书写字。
没人敢在书房外面喧闹,她们或许以为十娘不在五福堂,才这样放肆。
“让她们在墙外玩罢。”
蔡令仪写完最后一笔,又将洗净的狼毫挂上笔架,才对阿池道:“花谢花开都是常理,有人欣赏,花也会高兴。”
“可是,她们总在这大呼小叫,蔷薇要开过整个夏天的,就让她们闹几个月?”阿池自小陪在蔡令仪身边,忠诚的近乎死板。
上辈子的蔡令仪曾经觉得阿池很“迂”,后来她才明白,忠诚是多么珍贵的品质。她看着阿池,眼中满是怀念与遗憾,让阿池觉得很不自在。
“奴的衣裳穿错了吗?”
蔡令仪笑着摇头,离开了书桌,与阿池肩并肩坐在了五福堂廊下,她像自言自语似问:“你说,这里是哪里?”
“五福堂啊。”
“我是说,如果你在府里,别人问你是哪的人,你要怎么说?”
阿池有些明白了:“我是五福堂的人。”
蔡令仪赞许的点头,又问:“那要是在外面,有人问你是哪家的人,你又怎么说?”
“东平侯府的人!”
“如果我给你身契,把你放出府……”
话未说完,阿池已经一脸惊恐:“我,奴做错什么?”说着起身跪坐,“十娘,你不要我了吗!”
阿池被卖进侯府,就是因为建兴六年的大疫。大疫过后,她家中人几乎死绝了,为治病又花了不少钱,家里的田地房屋,能卖的都卖了。
因为有着这样的经历,对阿池而言,所谓放身契恢复良籍,并不能给她安全感。平民的“安稳生活”有多么脆弱,阿池心知肚明,她不想再来一回。
“你坐下。”
让阿池坐在自己身边,看着两个人的影子靠在一起,蔡令仪无奈道:“我只是发现,侯府虽然是蔡家的侯府,可是在侯府生活的不止姓蔡的。”
很多人都在依附在这个府邸生活,侯府一旦倒了,影响的不止是蔡家人,包括像阿池这样的人,她们的生活也会被毁掉。
蔡令仪并非无病呻吟,她经历过,她见过,所以她知道。
此刻的感慨不是无的放矢。昨天蔡令仪翻着黄历,发觉自己重回十三岁,居然有十五天了。
这十五天,她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去看了献俘礼,参加了小家宴,帮徐十三解决了点小麻烦,知道了些陈年旧事。
但这些不够,蔡令仪一脸郁卒,她想做的事很多,能做的却很少。
虽然回到现在的环境里,蔡令仪过得很舒服,可她发现自己的行动范围、行动能力,完全缩水了。
家不用她管,她也管不着,有父母、有兄嫂,琐碎庶务还有管家、内外管事。身边杂物有阿池,有几十号使女,跑腿有小丫鬟。
出门有人陪着,在都城内倒也算随意走动,可也要提前打招呼。无论做什么都要经过家里……唉。
不过话又说回来,眼下就有个好机会,能让自己多得点自由。蔡令仪跳起来,告诉阿池,自己要去母亲的书房了!
殷夫人就在书房,她正同李姨娘磨墨说话。
“她们兄妹里,只有阿十是我亲手养大,过去总担心她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现在她出门交际,心有烦忧,我又舍不得。”
“雏鸟离巢,母鸟也要在旁观望,担心雏鸟飞不高、飞不远。鸟况且如此,何况是人呢。”李姨娘一边柔声安慰,一边为殷夫人磨墨,“成人从来不自在,十娘学着识人交朋友,哪怕现在吃亏,也好过将来遇人不淑。”
“芝芝居然是这样想的?”
殷夫人看着李芝芝,笑道:“你这样想,也该说出来,免得孩子不爱亲近你。”
“亲近夫人就行了。”李姨娘小心地为殷夫人拿过紫毫,又为她铺好纸。
殷夫人正要动笔,外面就通报,十娘来了。
蔡令仪进门就看见阿娘和李姨娘站在一块,也不觉得有什么,姨娘是她阿娘的人,蔡令仪从小就知道。
李姨娘没有被流放,当年父亲去世,阿娘就没有让李姨娘跟着回南,而是留在了二姐身边。
但流放的第二年,姨娘还是去了岭南,在那里陪着阿娘,直到她们相继去世。
这段日子府里事情也多,李芝芝跟着殷夫人去庙里吃斋,又替她办事,有些日子没见蔡令仪了。
今日突然见面,她才发觉殷夫人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十娘脸上的稚气几乎消失殆尽,而且,这孩子怎么瘦了这么多。
目光对视,殷夫人从她眼中看到了一样的担忧,两人知道对方所想。李芝芝收好东西,与蔡令仪略说两句就离开了,临走前,殷夫人又叮嘱她:“阿孙的事情,趁着今天,你带人办了罢。”
李芝芝点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阿娘最近忙,没顾的上你。”
殷夫人轻轻的捏住女儿的骨头,瘦骨如刃,好似能轻易地刺破皮肤。她更加担心,只挑些轻松愉快的话题与女儿聊:“管事说你最近常出府,是结识什么朋友了吗?”
“我来找阿娘,也是想说这事。”蔡令仪的头靠在母亲肩上,撒娇似的请求:“我给自己找了个练武的师傅,说是师傅,也是朋友。是个女孩子,姓徐,我叫她十三娘。”
殷夫人知道这事,包括那天女儿出门,与夏三郎“路见不平”,她都知道。既然女儿提出来,她也状若无事的询问那女孩子的家境,比如她为什么会武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蔡令仪早有准备,她现在终于知道十三娘家里因为什么事败落了,上辈子徐十三语焉不详,只说自家因为高祖朝的逆案败落。
算算时间,结合那天的几个燕州子弟的来历,蔡令仪敢断定,徐家必然是受了金刀逆案的牵连。不仅如此,蔡令仪继续猜测,她认为上辈子母亲必然是知道了这个情况,所以才帮了徐家母女渡过难关。
大概也是因为母亲帮忙,所以徐家母女搬到了南曲坊附近,错过了前来归还财物的燕州子弟。
于是,蔡令仪告诉母亲,徐家是受了金刀逆案的牵连,所以家道中落。但徐十三自幼打熬的好筋骨,练得一身好武艺,力气比寻常男子大得多。
“而且,那日我与她相识,还遇到了几个燕州来的官宦子弟,是来归还徐家财物的。我听他们提起了孝襄王,阿娘一定知道吧,是先赵王的谥号,可见她们家早先也是功臣。”
殷夫人已经信了大半,光是那日伺候十娘出门的人回报,说有辆极其华贵的马车停在那家门口,殷夫人就知道那户人家必有些来历。
“现在徐家母女搬去了常乐坊,离咱们家也不远,我去向她学习拳脚功夫,她们家还有一套刀法,万一女儿能练成呢。”
抚着女儿的肩膀,殷夫人失笑道:“好吧,那阿娘就等着看十娘学来本领了。”虽然语气调侃,但殷夫人还是很认真的对待这件事,随即让身边管事准备一应吃用什物,“这也算拜师了,人家将家传的武艺交给你,你也要送上束脩啊。”
“等过段时间,你也将那位徐娘子带来,让阿娘瞧瞧。”
这厢母女情深,外面又有人来通报:四郎到了。
蔡堣站在嫡母书房外,过去很多年,他也是在这里由嫡母启蒙读书。
这么多年了,他站在这,仿佛自己还是那个无知童子,遇事只能求母亲搭救。
跟着使女走进书房,蔡堣扑通一下跪倒,行大礼叩拜:“儿多赖母亲教养,谢母亲救了儿子!”结果,抬头就看见了小妹妹像被炮仗炸了似的,从母亲身边躲开。
兄妹俩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蔡令仪也没想到,这位四哥进门就是五体投地,太吓人了。
殷夫人开口解救了女儿的尴尬,又让蔡堣起身。她没有让女儿躲开,而是坦然的教导这一双儿女:“阿孙素来不肯读书,也不肯多知道些世事,好似待在侯府里,你肯听她的,就万事大吉。”
“原本这没什么,可她想要摆布你,我就不能容她。”殷夫人告诫蔡堣,“你是蔡四郎,是侯府堂堂正正的四公子,万不能听她那些蠢话。你也不必惭愧,有些事情晚辈做不得,自然要做长辈的替你们出面。”
兄妹俩在房中肃立,点头受教了。
孙姨娘被送到燕州庄子上的事,就此定局。
蔡令仪发现,四哥离开书房的脚步都是轻快的,看来能把聒噪的孙姨娘隔绝燕州,他真是松了口气。
不过蔡令仪知道,阿娘没有说实话,她厌恶阿孙,不仅是阿孙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愚蠢的想要摆布侯府公子。更是因为阿孙在四嫂去世后,说了些四嫂没福气、所以才会难产而死之类的狗屁话。
阿娘的母亲,蔡令仪的外祖母,就是产后留下病根,早早去世了。
走出母亲的书房,沿着履道堂、长廊,穿过府中东路,就能回到五福堂。
可蔡令仪不想回去,她带着阿池走过长道,经过花墙,带着浅淡的蔷薇香气,来到了花园。
方才临走前,母亲告诉自己,最近京中多事,出门可以,但要多加小心。
“谯王要回京与衢国公之女完婚,再有先帝丧期已过,有些一直留在京中的藩王,也要离京就藩。”
蔡令仪有些预感,这个夏天,她恐怕不能开心的进山避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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