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和二年,是东平侯府最煊赫,最炽手可热之时。
这一年东平侯蔡歆征讨白高国,取得灭国大胜,诸子俱恩封县男爵位。世子蔡墉官职升迁,唯一的在室女蔡令仪,则获得了大笔赏赐。
皇帝夫妇与东平侯夫妇,又是挚友、又是亲家。侯府嫡长女,被聘为东宫太子妃,又生有皇长孙。
东平侯是天子的爱将、宠臣,与皇室关系密切,又性格淡泊,不是爱揽权、弄权的人。
谁也不会想到,就在短短六年以后,蔡家会家破人亡。
这也是流放数年后,蔡令仪一直耿耿于怀的“为什么”。
但母亲对她的愤怒、疑惑总是置之不理,总是告诉她多想无益,她疼爱自己的小女儿,但什么都不肯说。
不过,蔡令仪首先要解决的,是眼前的问题。
阖府大半的人都跑来了她的五福堂,哥哥们都在外头,长嫂夏氏站在她的床前,隔一会催一阵“怎么大夫还不来!”
“嫂嫂,我就是做噩梦吓着了,真的……”
话未说完,夏夫人没好气地摸着她的脖子:“还说没事!”都把自己的脖子掐出青紫印了,这能叫没事?
夏氏嫁过来的时候,这个小姑才四岁,是她看着长大,她自家有妹妹,对小姑也很爱护。
眼下婆母在庙里为公爹斋戒祈福,内外大小家事都托给她。小姑在自己眼睛底下差点没了性命,夏夫人如果不守在这,再出什么事,她对自己、对全家上下都没法交代。
正房外面,三郎蔡埏、四郎蔡堣站在廊下避雨。
刚才五福堂的使女对管事妈妈报信,说十娘好像吓着了,需要赶紧找个大夫。这样的大事,管事不敢擅专,禀告了世子夫人。
家里突然乱哄哄的,三郎自然也知道了,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四郎蔡堣,兄弟俩联袂而来。
父母不在家,长兄在金吾卫当值,小妹妹病了,他们俩如果不来,万一病情紧急,需要出坊请大夫或找人,奴仆是不行的。
蔡堣看着站在雨地里的使女们,不知道在想什么,蔡埏碰碰他的胳膊,做口型道:“长嫂处置的。”
出事的时候,屋子里只有阿池一人,其他使女居然大大咧咧地睡觉去了,谁也不管尚在病中的十娘。
夏夫人没听她们辩解,打发她们站在雨地里醒醒脑子。管事妈妈站在廊下,呵斥着:小主人生病,你们就敢不管不顾的睡觉,咱们府里没有这等规矩!
十几个使女也觉得委屈,是小主人说心里发闷,不喜欢太多人围着,才把她们打发出来的。然而此刻求情无用,如果十娘真出什么事,她们虽不至于偿命,也没法好好活了。
老大夫到五福堂外头,听见院子里压抑的哭声,给老人家惊的愣住了。这几日他为侯府十娘子把脉,虽然有些弱,但脉象中的生机一日强过一日,怎么会突然……
“您来了,请快进来。”
管事使女将大夫引入房中,低声道:“十娘方才魇住,好像被吓着了,请您来给瞧瞧。事情紧急,世子夫人也在,您无须避忌。”
老大夫松了口气,进入内室一瞧,小娘子躺在床上,脖子上赫然是青紫的指印。老头倒抽一口凉气,没有说话。
夏夫人守在床前,老大夫查看小娘子的脉象,沉吟一会道:“十娘的脉象沉而有力,毫无病气。小娘子觉着还有身体疲累,或盗汗一类的症候吗?”
蔡令仪摇头,方才她那样折腾,身上还是清清爽爽,也没觉得乏力,就是有些困。
大夫没再说话,退出内室,夏夫人跟着出去,不等她开口询问,老大夫就道:“世子夫人,就老朽来看,十娘许是真的魇着了。毕竟小娘子年纪还小,或许有什么撞克,光看脉象,实在是没有病症。”
“老朽开的安神补药,一碗水一碗药,睡前服下即可。若是方便,府上查查玉匣记,在撞克的地方烧些纸也就罢了。”
上个月十娘生辰以后,不知怎么地,突然觉得身体发热、乏力,为她看病的就是这位老大夫。这老大夫在南曲坊行医多年,家中世代良医,与东平侯府常来往的。
今日之前,十娘的病的确渐渐好转。听他这么笃定,夏夫人也放下心,亲自道谢:“这么晚请你过来,劳动了。你们用府里的马车送大夫回家。”
老大夫上了年纪,闻言并不客气,只是道谢,留下药方就跟着小丫鬟退出去。
夏氏又亲自出门告诉两位小叔:“十娘无事,三郎先回去,也告诉三娘好生休养,等她出月子,我去看她。只是劳四郎今天宿在前院,十娘这边若有什么不适,管事报给你,就直接让他们出门请大夫。”
这样的安排,两个郎君都没意见,也各自走了。
蔡令仪靠在床头,看着长嫂吩咐了诸般事务,又回来坐在自己床边,为自己掖掖被子。她笑道:“嫂嫂回去吧,我真的没事了。”
这位小姑从来喜欢安安静静的读书写字,不太乐意与人交际,性子有些孤僻。
夏夫人也知道,小姑真不喜欢身边围着太多人,可看看她脖子上的痕迹,作为长嫂又实在不放心。
姑嫂各怀心事,夏氏身边的管事使女疾步进来报信:“大娘,夫人回府了。”
殷夫人为丈夫东平侯斋戒祈福,在庙里住了快两个月,如果不是有消息说前线已经大胜,中宫又请她入宫,殷夫人还要在庙里住下去。
可殷夫人万没想到,回府被禀告的头一件事,就是她心爱的小女儿病了。
上个月女儿生日,她还与孩子在庙里吃了顿斋饭,当时瞧着女儿哪里都好,怎么回府就病了呢?
步履匆匆的殷夫人赶到五福堂,长媳已经等在门外,夏氏赶紧告诉婆母,大夫来过,说十娘是做梦魇着了,老大夫说最好在撞克的地方烧些纸。
她又低声将十娘的情况告诉婆母,请婆母千万息怒、勿怕,免得十娘担心。
怎么会不害怕,谁家母亲看见自己女儿的脖子上,有那么显眼的掐痕会不怕?
可女儿努力说自己没事,明日清早还得入宫领宴,婆媳俩都得早起,殷夫人暂时将各种念头压在心里,让长媳去休息,自己在此留宿。
使女们忙乱一阵,收拾好铺盖,又为殷夫人洗漱更衣,这才退了出去。
蔡令仪与母亲有四分相似,尤其是眼睛、鼻子几乎一模一样。殷夫人坐在床边看着女儿,蔡令仪也看着母亲,忽然鼻子一酸,泣不成声。
殷夫人她没有问女儿为什么哭,只是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抚着女儿的肩背。
这个熟悉的怀抱,与过去十几年别无二致,能让蔡令仪变成真正的小孩子。她躲在温暖的怀抱里,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母亲将自己抱的很紧。
在岭南结庐守孝那几年,蔡令仪一直很后悔,她将太多的时间耗费在“追究真相”上。
她总是因为这事和母亲怄气,发脾气说恨她。
在母亲去世前,她单方面爆发了最后一次争吵,她认为母亲是为了袒护父亲或者哥哥,所以不肯告诉她更多的信息。她朝母亲大喊:你就看着你的儿女孙辈留在这种地方,等着看他们死无葬身之处吗?
获悉真相,就不必死无葬身之处吗?
殷夫人说完,拿着书本返回戍所,继续为孩子们上课。那些孩子有县令的孩子,也有戍所士卒、百姓的孩子。
蔡令仪不能阻止母亲离开,于是负气出走,她不知道,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等她进山采药回来,去戍所的路上,见到了心急如焚的六哥。蔡六郎拉着她撒腿就跑,告诉她母亲突然心痛,几次晕厥,已是强弩之末,在等她回家。
蔡令仪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如果死亡是代价,这个代价能够让蔡令仪再见母亲一次,还能被她抱在怀里。哪怕明天还是会死去,蔡令仪认为很值得,她不后悔。
昏昏沉沉的蔡令仪哭着睡着了,殷夫人轻轻地将女儿放在床上,将薄被盖在她的腰腹。思量再三,殷夫人还是摸黑走到正房,叫来了自己的贴身使女,吩咐道:“你将内院孙妈妈叫来,小声些。”
使女蹑手蹑脚的退出去,一盏茶的功夫,内院管事孙妈妈跟使女进来正房。
卧室里没动静,想来没有惊动女儿,殷夫人就道:“明日我与大娘入宫领宴,你带人去一趟兴恩寺,对那里的主持说,家里孩子撞克了,你问他要怎么送祟,在我住过院子里照做。还有十娘这院子,她的卧房、书房,府里她常去的花园石舫,都要按着里面的说法,不管是烧纸还是什么,都要做一遍。”
孙妈妈轻声应是,见殷夫人没有其他吩咐,才退了出去。
殷夫人这才略觉放心,她从未见女儿哭成那样,还有脖子上的掐痕,不是一句梦魇能够解释的。
但她不欲再问,再问就是让孩子重温噩梦,再魇着怎么办。
还不如按老人们说的,照撞克处置,倘若好转,自然皆大欢喜,日后慢慢就知道了。
殷夫人出自经学世家,平日里一贯“敬鬼神而远之”,现在为了女儿,也顾不上那么多,总不能用小女儿的身体去验证祟神之说。
希望十娘明天能好起来。
看着女儿睡着还抽噎的模样,殷夫人心中还是不安,她就这样看着女儿,直到天明。
蔡令仪睡了很沉很沉的一觉,还做了个怪梦,梦里她一直在走路,走了很远很远。最后有声音告诉她,已经足够远了,回去吧。
伸手一摸,身边无人,床铺已经凉了。蔡令仪猛然起身,大声喊道:“我娘呢!”
阿池急忙跑进来,小心的指着窗外:“外面雨停了,今天君侯献俘,夫人带着大娘入宫领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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