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啊,外面怎么这么黑?怎么还没有天亮啊?”
室内一片昏暗,蜡烛的光影将人影分割成四分五裂,木板上,一老妇人躺在上面,盖着薄被,嘴上呼哧呼哧地吐气吸气,一旁的男人坐在床边,他面目呆滞,听到妇人的话,僵硬地转头看着床上。
他说:“娘啊,天不会亮了。”
他的嘴皮裂开一道道小口子,干皮一块块缀在他嘴唇上,他渴极了,他横手于身前,狠狠地在自己腕上咬开一个口子,鲜血涌出,他看着床上躺着的妇人,再次开口:“娘,天不会亮了,没有会来救我们了。我们锈红村的人,就应该全都去死。”
话音刚落,男人身上的眼睛剧烈地眨动,那些眼睛眨啊眨,眼白慢慢染上红色的血丝,男人高呼着:“天不会亮了!”
妇人闻言,口中喘气声急切,一颗颗泪从眼眶中流出,她断断续续道:“老天爷……你是要……我们……去死啊……”
*
“叮、叮、叮”,廊下铜铃被风吹动,叮叮的响声悦耳至极,也衬得村民们的辱骂声刺耳至极。夕阳西下,又至黑夜,柳相歌在几人的怒骂声中狼狈离开,一旁的桂云飞脸色难看。
二人走远些,桂云飞这才歉意地看着柳相歌,道:“他们……唉……”桂云飞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
柳相歌抬手止住他未尽之言,想起那些村民,有些略感憋屈,他记得,今日他们走进一户时,在昏暗的光影下,他看到那家的汉子赤着上身,眼中含泪,他的妻子抱着孩子在角落哭泣,那个汉子就这么含泪,用手拍打他的胸膛,痛苦道:“道长,你看到了吗?这些眼睛啊,遍布我的身子,前胸、后背,我日夜不敢睡沉,不敢压住它们,不能吹风,吹风会流泪,不能见光,见光会刺痛。我们生下来就长有眼睛,我们不敢出远门,不敢见客。他们说,我们活该!你看到了吗?这是诅咒啊!我的妻子,我的儿子他们身上都有眼睛。我爹身上也有眼睛,我爷身上也有。我们锈红村祖祖辈辈身上都带有诅咒。小飞说错了一件事,我们村来过很多仙人,可是有什么办法?他们救不了我们,你也救不了我们。这是千年的诅咒。是恶鬼的降罪。”
柳相歌一时哑然,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仓惶离开,走时,他回头,便见那汉子一家抱在一起痛哭,他走时抬头看了一下天,他想:要天黑了,不,已经天黑了。
二人垂头丧气地走回桂云飞家中,柳相歌看着远处那个带着裂纹的黑色房子,远处,一红衣立于门前,他看着路口,见到二人回来,立即含笑上前相迎。
桂云飞莫名有些感动,他刚想说“多谢章公子好意”,却见那红衣直直越过他,含笑的眼眸中从始至终未将他看进眼里,他听见那人道:“想想,你回来了?累不累?今日可有收获?”
桂云飞既尴尬又羡慕地看着这一白一红,感慨道:“唉。羡慕呵。”边说,边摇头晃脑回去,弄得跟过来的何欲然摸不着头脑,何欲然没反应过来,便跟着桂云飞身后走进去,刚进门,莫名其妙地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那一白一红的二人正交头谈话,二人彼此眼中含笑,仿佛外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插足到他们二人中。
柳相歌与章呈风说完今天这一天的遭遇,眉眼的郁色全被章呈风三言两语去除。二人刚进门,就被入骨找借口拉到一边。
柳相歌刚想问发生了什么,就听入骨一边警惕地观察四周,一边道:“公子,主人,没水了。”
“没水了?”柳相歌咀嚼这两个字,他疑惑道:“这是何意?”
入骨蹙眉解释道:“我方才口渴,刚要去桌上倒水,便见桌上的水已经喝完了。于是我便去厨房寻,厨房那处也寻不到水。我这才发觉不对劲。这房中我四处寻,这里既无水缸也无水井,上上下下哪一处都没有水。公子,主人,这很不对劲。再有,我今日未见那姓何的喝过一口水。”
入骨说到最后,不自觉抖动了一下,他道:“不会我们进了什么妖怪村了吧?好麻烦呀。”最后一句被他说得极轻,显然他并非对这些人感到畏惧,只是嫌麻烦。
柳相歌闻言,忽地发现不对劲。除了早上的时候,他喝了几口水,之后便滴水未沾。听到入骨这么一说,他顿觉喉间干渴难耐。只是桂云飞呢?他是没心思想这些,那桂云飞又是为何不和他提及喉间干渴呢?
“这是怎么了?不吃东西吗?”桂云飞站在院中树下喊道。一旁的何欲然已经正将还冒着热气的窝窝头给端出,听到桂云飞喊着他们,何欲然也跟着看过去。
柳相歌摇头,揣着疑惑,和章呈风他们一起入座。喉间干渴,原先不是不能忍受,可是匆匆吃了几口窝窝头以后,柳相歌觉得喉间干粝难忍,他不忍浪费粮食,于是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将其吞咽下去。
一席饭毕,柳相歌装作若无其事地拿起水壶,装模作样给自己倒上,他将水壶反倒,疑惑问道:“桂兄,怎么没水了?”
桂云飞动作一滞,他道:“水?那是什么?我们这里没有水啊?”
“没水?!”入骨反应激烈道,“怎么会没有呢?那今早我们喝的是什么啊?还有我们现在吃的东西,不是加水做的那是怎么做的?”
入骨抽出鞭子,甩出,将桂云飞狠狠贯倒在地上,他面色狠厉,恨恨道:“告诉我,这些,是用什么做的。”
“血。”何欲然答道,他伸出手,露出手腕上新鲜的伤痕,他道:“用血。”
看到何欲然还在渗出鲜血的手腕,柳相歌喉头一阵难受,他反胃般地冲到树下,将肚中的一切吐得一干二净,他好似在鼻间闻到一股血腥味。他想:真恶心啊。
章呈风急忙上前,拍了拍柳相歌的背,他急切安慰道:“没事的想想,你吃的我已经偷偷换过了。不管是昨晚的还是刚才的。都没有掺血。是正常的,普通的吃食。没事啊,想想。”
“真的吗?”柳相歌紧紧抓住章呈风泛着冷意的手肘,他迫切地想要从他身上寻到一些安慰,他含泪道:“那今天的呢,我喝的那些水呢?是真的水吗?”
柳相歌无措地看着章呈风,他看见了章呈风眼中的肯定,他便知道了,不管是昨天还是今天,那些是真正的水。他心下稍宽,却又控制不住,转而又吐得天昏地暗。
这厢,看着柳相歌仿佛要将胆汁给吐出,忍着身上的疼痛,桂云飞不解问道:“柳公子这是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入骨面色狠厉,他道:“你们是故意的?”
桂云飞一脸莫名,他痛得龇牙咧嘴,他道:“什么故意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何欲然急切地想要扑上去查看桂云飞的情况,他刚动作,便被入骨拦住,看着面前之人森寒的面色,何欲然嗫嚅道:“山神、降罪,恶鬼、诅咒。锈红村,已经、千年没有降雨了。”
“什么?”桂云飞不可思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欲然,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何欲然闭了闭眼,他深呼一口气,然后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最后他道:“你不是从小在锈红村长大的,你当然不知道。”
他的声音粗哑难听,他将自己的缺陷暴露出来,在寂静中讲述过往——
千年前,梦崖国灭。他们锈红村的先祖在梦崖国灭后于乱世中风雨飘零、苟延残喘,而后几十年,天下一统,他们的先祖在这片旧土上继续居住,起先这里是郡,但自梦崖国的旧民生下带有诅咒的孩子后,他们受到驱逐,可是他们能够去哪啊?郡变县,县变镇,镇变村,而后变成锈红。他们这些带有诅咒的孩子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故土上,诅咒世世代代不能消除,起先,他们还愿意去更远的地方,其后,他们哪也不敢去。
说到这里,何欲然沉默片刻,继续道:“后来,先祖们发现,这里很久不曾下雨了。河床干涸变成土地。没有水,可怎么活啊?于是先祖放血为水。”
何欲然用另一只手在他受伤的腕上狠狠一压,鲜血涌出,艳红而刺目,而后鲜血顺着手腕流淌下去,艳红的鲜血逐渐变得澄清,是桂云飞他日日啜饮的水。
桂云飞听得目眦欲裂,他道:“为什么?为什么我都不知道这些?为什么?……那、那我日日喝的水都是你的……”
何欲然深深看着桂云飞一眼,他道:“之前是桂姨的,桂姨死后,我才时不时来你家放血给你喝的。”
“为什么?”
“云飞,你阿爹不是村里人,你受的诅咒影响最小,有朝一日,你会出去的,你能够去到外面。不必再局限于锈红村这一方天地。”何欲然叹气道,“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一旦告诉你了,你的英雄梦还会在吗?你还愿认我这个朋友吗?云飞,我们锈红村那些人,全都是喝自己血的怪物啊。我们的先祖杀了太子殿下,以至于山神触怒,雨神降罪,这是我们应得的,你和我们不一样,你、还有出去的希望……”
桂云飞怔怔地看着何欲然,痛哭流涕,他哭着道:“不是的,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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