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影影绰绰,公主房里的灯还未歇。白芍进来服侍,瞥见桌上带血的纱布,吓了一跳。但她一向做事稳妥,只依例打了水,服侍赵平之洗漱。
心中打鼓:方才小厨房的桂嬷嬷还说公主吩咐熬一碗补气血的粥,公主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在外被不长眼的冲撞了?
公主带了个俊俏少年的消息她也是知道的,要她说,那少年的模样长得实在是……
“殿下可需传太医前来问诊?”作为赵平之服侍最久的宫女,她自然不会过问主子的事。将纱布收拾了,关心道。
“非我之血。”赵平之坐在桌边,任凭烛火将她的眉眼晕染的绮丽:“吩咐下面嘴都严实些,若日后有捕风捉影的事传出,休怪本宫不念往日主仆之谊。”
公主一向宽厚,从不苛待下人,年少出宫,并没有宫中娘娘贵人的颐气指使,白芍鲜少听她用如此严肃的语气说话。
眼观鼻鼻观心,低声应了。正欲出去,又听见赵平之温声问:“白芍,你跟了我有多久了?”
“回殿下,十三年了。”白芍不知公主为何突然关心起这个,如实回答。
十三年。
“这么久啊…”赵平之喃喃道:“那晨蕊呢?”
公主陡然提起这个名字,倒是叫白芍恍惚了一瞬,很快答道:“晨蕊比奴婢早一年进宫。”接下来的话她不知怎么说,怕触了公主的逆鳞,见赵平之神色平静,只得继续:“若是一直服侍公主,也有十四年了。”
晨蕊…
想到这个名字,白芍不禁又有些惋惜。
她与晨蕊,是自幼被姜氏一族选进宫中,服侍公主的人。赵平之在邙山时,曾去了河西一事,也只有她和晨蕊知晓。她随行公主直至甘州一小镇,晨蕊则是守在邙山怕宫中有消息传来。
再后来…
白芍始终记得那夜。
望华台的春草疯长,风中摇曳的沙沙声在万籁俱寂的夜色中分外张扬,屋外隐隐传来抽泣声,赵平之就这样在屋中枯坐到半夜,最终还是白芍不忍心道:“殿下…”
白芍横下心,一起长大的情分还是促使她开了口:“晨蕊她…知道您回来后,一直在屋外长跪不起。”
赵平之什么也没有说,她像一尊神女像,看着即将破晓的黎明,似是倦怠了,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让她进来吧。”
脚步声昭示着来人心中的急促。很快,屋中进来一个女子,看见赵平之,眼中燃气希望的光亮,忙跪下道:“殿下,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殿下留奴婢在您身边吧!”
她一边拼命磕头,一边流泪:“奴婢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殿下啊!”
“你若真当本宫是你的主子,就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是白芍第一次见赵平之对晨蕊说这样重的话。公主看着晨蕊,神色波澜不惊,但白芍总觉得,有什么悄然改变。
“那少年来路不明,若是对殿下不利,殿下如何自处?”晨蕊抬头,语气夹杂着不甘:“皇后娘娘早已下了令。奴婢知道殿下这些年过得有多苦,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殿下自毁前程吗?”
虽然不知道二人谈话的内容源自何处,但晨蕊磕头磕的鲜血淋漓,饶是白芍在一旁,也不禁动容。她转头看赵平之,跟着跪下,不忍道:“晨蕊服侍殿下多年,绝无二心。若是犯了错,恳请殿下看在往日情分,饶过她这一回吧!”
赵平之不为所动:“晨蕊,本宫留不下你,与旁人无关。你既伴本宫从小到大,便当知道本宫最恨旁人背叛。你听从的,真的只有本宫一人吗?”
“你受母后之命,本宫不怪你。这些年传信宫中,本宫当真不知吗?只是念在往日情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晨蕊陪伴她这么多年,又在邙山吃了这么多年苦,只要不触碰底线,做母后的眼线又如何?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她去河西时带母后的亲卫进了邙山,逼得姬澄跳崖。
赵平之在甘州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怔了很久,向章守规告了假,趁着夜色连夜回了邙山。
听到赵平之的质问,晨蕊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反应过来后继续哭泣道:“奴婢真的没有背叛公主,公主这么多年苦练武艺,甚至远去河西,不是为了回京吗?”
回忆涌上心头,赵平之想起在甘州收到宫中的传信。
她满心欢喜地打开信笺,浑身上下却似掉进冰窖般寒冷:“吾儿安澜,出宫修习应当谨守本分。本宫秘发亲卫护尔周全,邙山事了,便可归京。”
她在跋山涉水来到邙山的时候姜后不护她周全、河西追讨鞑靼死里逃生的时候不护她周全,偏偏这时候,说要护她周全。
赵平之觉得讽刺。
这一切不过在告诉她,要么亲手杀了姬澄,回宫做她的靖安公主;要么姜后亲自动手,赵平之也再不能回京。
无论如何选择,姬澄都不能活着。
这么多年,赵平之都期盼这一纸诏书。
如今唾手可得的机会,她却犹豫了。
她说不清自己对姬澄是什么感情,可邙山这么久的相伴不是假的,她赵平之若要回京,也决计不该以旁人做交换。
赵平之对赵忱、对她的母后,始终是有一份情分在的。她也曾想,远在长安的中宫之主,是否也曾思念她,思念那少时出宫、无人可依的小女儿?母后让晨蕊跟着自己,又不间断向宫中报备她的行程,是否是想从这点滴中拼凑出她远在宫外成长的轨迹?
得知姜后秘发亲兵趁她在河西上了邙山后,赵平之才知道。
姜云容只是怕。
怕她一个名义上的皇天贵女与乡野之人暗通款曲,怕她大周的靖安公主败坏姜家门楣!而晨蕊能这么做、敢这么做,也是因为自己多年的放任。
十几年的情分,原不过是母后的筏子。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你回去吧,本宫明日便会派人送你回乡。”赵平之不欲再纠缠。她和晨蕊之间的主仆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晨蕊自以为地对她好,下一次遇到别的情况,是不是也会根据自己的判断做她赵平之的主?可她跟随自己多年,甚至出宫之时不离不弃,受命于她赵平之的母亲,又何错之有?
赵平之对不起姬澄,甚至无法为他报仇。便只能任由这愧疚在心中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一棵隐秘的树。
生生不息,轮回不改。
“白芍,你怨本宫吗?”赵平之道:“你与晨蕊,一路风餐露宿追随本宫,本宫却因旁人赶她出宫。”
“殿下如此做,有殿下的苦衷。”白芍听得出赵平之的心情有些低落,往事亦不知如何评判对错,可若让她选择,她觉得殿下不是是非不分的人。
是啊,苦衷。
可这苦衷,明明不公。
赵平之看着爆明的烛火,一刻钟前,她竟就这样与两世深埋于心的人重逢,他们对坐灯烛,亦如很多个夜晚的梦。
摇曳的烛火中,她又看见少年诚挚的眼眸。
她掀开他的外袍,映着烛光看他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其中一道尤其深,应当是不久以前受的剑伤,染红了包扎的纱布。上药是很痛的,可姬澄一声不吭,任由她摆弄。
饶是赵平之见惯了营中受伤的士兵,也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叫他爱惜身体,少年只低着头不看她,耳根通红。
前世赵平之便知道姬澄出身某个组织,一路尸山血海拼杀,才得以走到今天。他在完成某个任务时身受重伤,被同伴追杀,一路逃到邙山,被她无意所救。如今再次受了这样重的伤,是又回了那座曾困住他的牢笼吗?
他天真、温顺,和从前一样。
他对她是全然信任的。
那样轻易地信了她。
赵平之突然有些心疼。她很想开口诉说邙山那段过往,但她看着姬澄身上可怖的伤口,看着少年信赖的眼神,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罢了。
他既失了记忆,又说这些做什么。赵平之实在不想姬澄想起这沉痛的往事,若有朝一日他忆起来,再告诉也不迟。
至于赵妧之前提及名为姬澄的平南王世子,或许只是一桩巧合。赵平之派人打听过,平南王世子自幼受宠,与京中高门子弟并无太大不同,还因贪玩跑马摔断过腿休养了好些日子。身在江湖,名字多数只是一个代号,姬澄满身伤痕,又怎可能是他?
现下最要紧的,还是让姬澄养好伤。
她欠姬澄的,总得一点一点弥补回来。
说到伤,赵平之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身上的寒毒。这毒是娘胎里便有的,按道理早已痊愈,她前世也并无多少不适,究竟为何还会毒发?
“殿下,”屋外传来蓼蓝的声音,她不及白芍与公主亲近,一直在外等候。方才小厨房桂嬷嬷来传话说粥已熬好,担心公主身体,试探着敲了敲门道:“殿下现在可还要用膳?”
这份粥本就是为姬澄备的。赵平之披上大氅,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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