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伪装的獠牙
那颗薄荷糖,江念一最终没有吃。
它被她放进铅笔盒的夹层,和几根断掉的铅笔芯躺在一起,成了一个沉默的见证。
历史课不知不觉成了她一周中最清醒的四十五分钟。乔月邑讲宋代市井文化,不止讲《清明上河图》的繁华,更会讲到那些挑担叫卖的妇人如何用一枚枚铜钱撑起一个家;分析欧洲黑死病,目光会越过死亡数字,落在普通农奴被迫迁徙时怀里揣着的那一小袋种子上。
江念一发现自己很难再像以前那样完全抽离。她依旧不常举手,但当乔月邑的目光带着询问扫过来时,她不再回避。她会用简练的语言抛出观点,常常一针见血,甚至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尖锐。乔月邑从不打压她的锋芒,只是微笑着用更详实的史料将她的见解衬托得更加耀眼。
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无声的课堂交流中悄然生长。江念一甚至开始提前翻阅教材,不是为了应付考试,只是希望下次被点到时,能说出些更配得上那抹欣赏目光的见解。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历史课,窗外的梧桐叶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乔月邑正在分析一道关于地理大发现的材料题,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泉般流淌。
后排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嗤笑。
“讲这么细有什么用,考试又不会考……”
“穿得那么素,也不知道打扮打扮。”
声音不大,但足够刺耳。是张鹏那伙人,仗着家里有点背景,最喜欢在年轻老师课上找存在感。
教室里的空气瞬间凝滞。大部分同学低着头,敢怒不敢言。
乔月邑讲课的声音几不可闻地顿了一下。江念一看见她握着粉笔的手指收紧,骨节泛白,但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嘴角那抹惯常的弧度都没有消失。
她像是没有听见,继续平稳地讲解着题目,只是语速稍稍快了一点。
她在忍。
这个认知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扎进江念一的心脏。那抹强装镇定的平静,比任何委屈的表情更让她怒火中烧。
但她没有动。
她甚至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回头去看。她只是微微垂着眼,盯着摊开的历史书,右手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角落,将那页纸捻得起了毛边。
冷静。
她在心里命令自己。
不能在她面前失态。不能让她看到你最不堪的一面。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仿佛周遭的一切污言秽语都与她无关。只有桌下紧握的拳头,泄露了心底汹涌的暴戾。
下课铃像是赦令,终于响起。
乔月邑平静地布置完作业,如同往常一样宣布下课。她收拾教案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些。
张鹏几人嬉笑着,率先冲出教室。
江念一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书包,眼神的余光却牢牢锁着乔月邑离开的背影。直到那抹浅蓝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才猛地拉上书包拉链,站起身。
她的动作很快,却悄无声息。
她没有回宿舍,而是绕到了教学楼后那条通往篮球场的僻静小路。这里是张鹏他们回男生宿舍的必经之路。
果然,没等几分钟,张鹏几人的笑闹声就由远及近。
江念一从梧桐树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直接挡在了路中间。
夕阳的余晖被她挡在身后,在她身前投下长长的影子。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直直落在张鹏脸上。
几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江、江念一?有事?”张鹏显然听说过她的一些事,语气有些发虚。
江念一没说话,一步步朝他走过去。她的步调很稳,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你想干嘛?”张鹏下意识后退。
江念一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从他脸上扫过,然后,抬起手——不是拳头,而是手指,轻轻掸了掸张鹏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动作很轻,却让张鹏整个人都绷紧了。
“张鹏,”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渗人的寒意,“你父亲是做建材生意的,对吧?”
张鹏一愣,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
“城东那个新楼盘的供货,好像还没签最终合同?”江念一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巧了,那个项目的负责人,上周刚和我爸打过高尔夫。”
张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不喜欢有人在历史课上吵。”江念一微微前倾,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再让我听到一句,我保证,你爸会亲自带着你来给我道歉。听懂了吗?”
说完,她直起身,像是完成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甚至还对着其他几个已经吓傻的男生,扯出一个极淡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然后,她转身,双手插在校服兜里,慢悠悠地离开了。自始至终,她没有动一次手,声音也不大,但那精准的经济压制和话语间毫不掩饰的威胁,比任何拳头都更具杀伤力。
走到小路尽头,拐过弯,确认身后的人看不到了,江念一才停下脚步,靠在墙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插在兜里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不是害怕,是愤怒余波未平。
她需要冷静一下。不能这个样子回去。
她闭上眼,深呼吸,努力将胸腔里那头咆哮的野兽重新压回笼子里。她必须尽快变回那个在乔月邑面前,还算“乖巧”的江念一。
她没有看到的是,在远处教学楼连接行政楼的廊桥之上,一个身影正凭栏而立。
乔月邑刚去行政楼交完材料,正准备返回办公室。廊桥的高度,恰好能将那条僻静小路上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她看见江念一从阴影里走出,看见她拦住那几个男生,看见她逼近张鹏,虽然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但那女孩周身散发出的、与课堂上截然不同的冷冽气场,隔着距离都能感受到。
她看着江念一离开时双手插兜、看似悠闲实则紧绷的背影,也看着她靠在墙边,独自平复情绪的侧影。
乔月邑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恼怒。她只是微微蹙着眉,目光里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了然的深邃。
教导主任老刘的话在她耳边响起:“念一这孩子,家里情况特殊,性子是野了点,但本质不坏……乔老师,你多费心。”
她当时只是温和地应下。直到此刻,亲眼见到这极具冲击力的反差——课堂上那个眼神专注、见解独到的课代表,与眼前这个用最直接、最“社会”的方式去维护她的少女,重叠在了一起。
她看到的,不是一个“问题学生”在仗势欺人。
她看到的,是一种笨拙的、燃烧着怒火的、近乎本能的守护。
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带着微微的酸涩。
她没有出声,没有上前,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个靠在墙上的身影,直到江念一重新挺直脊背,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淡漠,转身消失在通往教学楼的方向。
乔月邑又在廊桥上站了一会儿,秋风吹动她的发丝和衣角。
她忽然想起江念一每次来拿作业时,虽然刻意维持平静,却总会下意识避开与自己对视的眼睛;想起她回答问题时,那份藏在犀利下的、不愿被人看轻的认真。
原来,那身沉默的皮囊下,藏着这样一座滚烫的火山。
乔月邑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有些悠长,有些无奈,却也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唇角牵起了一抹极淡、极柔软的弧度。
她转身,也朝着教学楼走去。
有些事,不需要说破。
有些守护,她收到了。
而那个秘密,就让它静静躺在午后的光影里,等待未来某个合适的时机,成为只属于她们之间的、心照不宣的往事。
江念一回到教室,晚自习的铃声刚好响起。她坐在座位上,摊开习题册,心却久久无法平静。
她不知道,她拼命想要隐藏的那一面,早已被那束最温柔的目光,悄然洞悉。
伪装之下,真心早已袒露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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