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教研室出来,江念一在楼梯拐角站了很久。
指尖还残留着饼干包装袋的触感,嘴里那股陌生的甜味顽固地盘踞着。她烦躁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金属外壳冰凉刺骨,却第一次失去了点燃的**。
没劲。
她说不清是烟没劲,还是自己这副被一袋饼干就搅乱心绪的样子没劲。
接下来的几天,江念一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
她依然是那个会在数学课上戴着耳机打游戏、被点名就懒洋洋说“不会”的江念一。但每周一、三、五的历史早读前,她都会准时出现在教研室门口。
这成了她灰色高三里一个隐秘的仪式。
第一次去拿作业时,她刻意在门口多站了十秒,才推门进去。乔月邑似乎总是到得很早,办公室里飘着淡淡的茶香。
“乔老师,我来拿作业。”她的声音绷得像一根弦。
乔月邑从教案中抬起头,见到是她,眉眼自然地舒展开:“早,作业在这里。”
她把一摞整齐的作业本推过来。江念一伸手去接,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乔月邑的手上——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没有做任何美甲,指腹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
“数量对的。”江念一快速清点完,抱起本子就要走。
“等一下。”乔月邑叫住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食堂的肉包,味道还不错。你们正在长身体,别空着肚子上课。”
江念一僵在原地。
那塑料袋朴素得刺眼,和上次精致的进口饼干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看着那两个白白胖胖的包子,突然意识到——那袋饼干对乔老师来说,可能已经是她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
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最后变成一句干巴巴的:“……谢谢老师。”
第二次,是一杯用保鲜膜封好的豆浆。
第三次,是一小袋洗干净的圣女果。
每一次,乔月邑都递得那么自然,仿佛这只是课代表应得的“福利”。她的眼神坦荡而温和,让江念一那些刻薄的拒绝都卡在喉咙里。
江念一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朴素的“投喂”给驯化了。她开始在意每周那三个早晨,甚至在前一天晚上,会下意识地想想明天乔老师又会给她什么。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她恐慌。
于是在一个周五的下午,她逃掉了最后一节自习,约了几个朋友去市中心新开的电玩城。朋友们熟练地刷着她的卡,欢呼着兑换游戏币。
“念一姐今天大气啊!”
“废话,念一姐什么时候小气过?”
她在炫目的灯光和震耳的音乐里疯狂打着鼓机,直到手臂发酸。可当停下来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乔月邑递给她包子时,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信任?
她信任我什么?信任一个会逃课来打游戏的“好课代表”?
一种尖锐的自我厌弃感猛地攫住了她。她扔下鼓棒,抓起外套:“走了。”
“念一姐,这才几点?晚上去唱K啊!”朋友喊道。
“没意思。”她头也没回。
她独自在繁华的商业区晃荡,路过一家进口超市时,鬼使神差地走进去,找到了乔月邑给过她的同款白巧克力饼干。价签上的数字让她怔了怔——够买二十顿食堂的包子。
结账时,她用的是父亲助理办的副卡。收银员微笑着递回卡片,语气恭敬:“欢迎下次光临。”
她拎着那个精致的购物袋站在街头,突然觉得无比可笑。她可以用家里的钱买下整个货架的饼干,却再也尝不出那天下午在教研室里的味道。
她绕回了学校。高三教学楼灯火通明,像一个巨大的、压抑的茧。
抬头望向三楼,历史教研室的窗口还亮着灯。乔月邑的身影站在窗边,似乎在眺望远方,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江念一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乔老师……还没下班吗?是在批改作业,还是在为哪个不省心的学生发愁?
她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晚自习的铃声响起。风吹来,她闻到身上沾染的电玩城的烟味,混合着商业区香氛的气息,廉价又刺鼻。
她快步走向学校小卖部,用现金买了两包最强效的薄荷糖。拆开一包全部倒进嘴里,近乎自虐地咀嚼着,直到整个口腔都被尖锐的凉意麻痹。
第二天早读是历史。江念一踩着点进教室,嘴里还残留着薄荷的辛辣。
乔月邑已经站在讲台上,正在调试课件。她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针织衫,袖口有些起球。
江念一低着头快步走到座位。她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失常。
早读课分析一份关于丝绸之路的史料。当讲到某个关键点时,乔月邑抬起头,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然后极其自然地落在江念一身上。
“江念一,”她叫了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鼓励,“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全班同学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江念一身体一僵。若是平时,她大概率会直接回一句“不知道”。但此刻,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在她昨晚看到的那个孤单身影的影响下,她破天荒地……不想让她失望。
她深吸一口气,嘴里还残留着薄荷的余味。她看向投影屏,组织了一下语言——那些她翻历史书时觉得有趣,却从不屑于在课堂上分享的观点。
她开口了。声音起初有些沙哑,但很快变得清晰。她的观点算不上标新立异,但角度刁钻,带着她特有的、不愿循规蹈矩的思维方式。
她说完,教室里安静了一瞬。
乔月邑看着她,眼睛明显地亮了一下,那里面不再是程式化的温柔,而是真实的、毫不掩饰的欣赏。
“很独特的视角。”她微笑着,带头鼓了鼓掌,“谢谢江念一同学为我们提供了新的思路。”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夹杂着同学们惊讶的目光。
江念一坐下了,耳根发烫。她能感觉到乔月邑的目光在她身上又停留了几秒,才移开。
下课铃响,乔月邑收拾好教案,走到江念一座位旁,轻轻放下一颗独立包装的薄荷糖。
“回答得很棒。”她低声说,语气里带着只有她们能懂的意味,“下次早读,记得还要准时来拿作业。”
说完,她便抱着书本离开了。
江念一盯着桌上那颗廉价的、透明包装的绿色糖果,看了很久很久。
她终于明白了。
乔月邑什么都知道。知道她可能会逃课,知道她身上沾染的烟味,知道她所有的叛逆和不堪。
但她没有揭穿,没有说教,没有用失望的眼神看她。
她只是用一个包子,一杯豆浆,一颗薄荷糖,在她周围竖起了一道无声的、温柔的屏障。这道屏障,比任何训斥和规则都更有效地,让她开始审视那个糟糕的自己。
江念一拿起那颗薄荷糖,紧紧攥在手心。
野火撞上了春风,该如何燎原?
她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心里那片荒芜了十七年的土地,正被这过于温柔的细雨,弄得泥泞不堪,痒得发慌。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不用看也知道是银行的入账短信。
这一次,她第一次觉得,那些冰冷的数字如此苍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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