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后的乱坟岗升起一片朦胧的厚雾,黏腻的土壤气息里混杂着几许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晦暗的层云从半空中晕开,叠嶂的古树缝隙处,赫然映出一轮血月。
阴风呼啸、老鸮长鸣。
少年穿着一身粗布衣衫,背上扛着个铁锹,独自行踏于坟岗荒径。映着微弱的烛火,隐约可见那身褴褛旧衣上的粗糙补丁。
微弱的的烛光来回烁跃着,似有几只藏在帷幕幽暗处的飞蛾,慕光振翅。
他掖了掖衣衫,将灯笼放到怀中,紧紧搂住。这盏灯笼可是他在这空旷山野里唯一的光源、暖源,更是他用了身上仅剩的三两银子同打更人换的。
至于这灯为何值三两银子,过了今夜便能见分晓了。
“南边第二堆……”
他提了提灯笼,打了个哈欠。
一双惺忪的睡眼强撑着张大了些,懒洋洋地盯着不远处的几叠尸山。
淡定得不像是去收尸,像是——
归家。
少年不紧不慢地将背后的铁锹取出来,对着泥地“哐哐”挖了一通。
泥水四溅,浸污了他的衣袂。
“姑娘,人心如鬼蜮,人道多苦难,愿你鬼道能够安兮、乐兮……”
“对了,夜里您就别入我的梦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挖好坟坑,便等着苦主入住了。
少年驾轻就熟地顺着小道攀上尸山,小心翼翼地翻找着。
“怦”地一声,似有什么重物砸到了他的肩上。
少年顺着重物的方向抬头看去,一条涸了血、满是蛆虫的断肢飘飘然垂落在他的肩头。
他吓了一跳,纵是千般不愿,也只得腾出一只手,将那断肢往里头挪挪。
“兄台,得罪……高抬贵手。”
“好呀……”
少年打了个冷颤。
触到断肢的指头猛地缩了回去,半个身子却像是被冰冻住般僵直在了原地。
他的气运不该如此背啊。
他手边那盏价值三两银子的烛灯,可是天衢派特制的驱鬼灯。
那打更人拍着胸脯说的,童叟无欺。
“嘿,兄台……我无意打扰你安眠,这不是借个道嘛。”
“不然我好人做到底,待会儿再给你这断肢也挖个坑……”
一只枯瘪的粗手在他的肩上重重一击。
“臭小子,生意抢到我老婆子头上了!”
少年惊得一窒,转过头来,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煞白如纸。
“张婆,你要把我吓死啊……”
被唤作张婆的老妪年逾六十,一头如雪的白发挽作一个凌虚髻。蛛网般密织的皱纹爬满她枯瘦的面庞,眼窝深深凹陷,浮肿的一对眼球呆滞地旋动着——
有些骇人。
张婆指了指他手旁的灯笼。
“臭小子,点甚么灯笼,晃瞎我老婆子的眼睛了。”
少年将灯笼往旁处挪了挪,赔笑道;“我不知道您老人家今日挑这头的棺材睡觉。您多担待些……”
张婆打了个哈欠,枯手扶上眼穴,来回按了按:“你自己不嫌命长就成,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快到子时了。”
收尸人里有个规矩,收尸不过子时。
子时一过,阴浊之气横行,鬼灯一现,恐有诈尸之患。
“不妨事,我阳气重。”
“再说了,我还有这盏驱鬼……”
话刚说到一半,一阵阴风拂过,面前这盏传说中可招仙驱鬼的烛灯灭了。
熄得干干净净,连个火星子也没落下。
血色的月光映在成叠的尸山上,勾着绰约的树影,空气里满是潮湿的腐臭味。
少年扯下一块衣袖,捂住口鼻。
“张婆,你借我盏灯呗……”
“我肯定会还的,等我殓了这姑娘的尸骨,就能拿到赏钱——”
少年自说自话了半晌,见无人应答,默默地闭上了嘴。
再转头时,身后空荡荡的——
也不知张婆是何时离开的,竟没声息。
少年又在阴风里僵了片刻,终是硬着头皮,映着红月,翻起了尸山。
“该死的,敢卖老子假灯……”
他从上到下,从下往上,来回翻了好半天,也没寻到甚么腰间戴有玉兰花环佩的女尸。
腐烂的腥臭味久久萦绕在鼻尖,刺得他喘不过来气。
他打定主意,踏着成山的尸体,稳扎稳打,终是攀上了尸山的顶处。
“嘀嗒——嘀嗒——”
身侧忽而传来一阵有规律的水滴声。
少年循着声音望去,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愣是瞪得比琉璃珠子还圆。
眼见那处的尸堆上赫然站着一位身姿窈窕的绯衣女鬼。
子时已过。
莫非是……诈尸了!
惊呼声卡在嗓子眼,却发不出来。
还是只花容月貌的女鬼。
纵那女鬼脸上沾了几滴人血,也不难看出她生了副颠倒众生的皮相,
但这不是重点。
少年的视线停落在女鬼的手心处。
一颗完整而鲜红的心脏稳当当地落在她的掌心,上头的每一处脉络都清晰可见,“怦—怦”地跃动着,滑落下来的血液沿着她的指缝滴落在泥地上,原是“嘀嗒”的声源。
好家伙,还是现剜的。
果然,是个蛇蝎心肠的食心鬼。
少年只觉双目重如千钧,眼皮不受控地跳动着,冷汗浸湿了后背。
女鬼歪了歪脑袋,伸了伸胳膊。
“喂,还热乎着,你要不——”
话音未落,“怦——”地几声,少年两脚一滑,从成叠的尸顶上跌了下去。
依着几具“尸兄”的接踵缓冲,他后脑袋着陆,昏死了过去。
女鬼纵身一跃,稳当地跳了下来,双脚刚好抵落在少年的头边。
“我是说,你要不要摸摸看……”
“嗯,轻软热乎,手感不错。”
女鬼晃了晃手中的心脏,似是在晃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物件,轻佻随意。
一道绿光闪过,朦胧山雾里现出一位灵动俏皮的妙龄少女。
姜宁低头看了看少年,见他毫无反应,笑道:“大人,姑爷被你吓晕了……”
“活该。”寒衿弯下腰,对着少年的脸蛋捏了又捏,“沈郎,这一世,你也太没出息了些。”
她撑着腮,回忆了好一瞬:“想你自奈何桥纵身一跃时,面上可是毫无惊惧之色,眼睛更是眨也不眨的。”
寒衿对着沈靛的脸捏了好半天,见他没什么反应,自觉无趣,慢慢松了手。
她起身,将另只手上的心脏抛了出去,姜宁眼疾手快地接了过来。
“心脏离体不出一刻,可用引魂针缝合回去。也亏得这收尸人运气好,被剜心时刚好撞见了大人。”
姜宁一手托心,一手引针,慢条斯理地将心脏缝合回男尸体内。
“大人,那恶鬼可是自天罚狱逃脱的那只?”
创世神以神力为天罚狱设下禁制,以此用来关押极恶之鬼。
数万年前,创世神曾以一己之力,维系了人、仙、神、鬼、妖五界的平衡。
五界皆要受“天道”的约束,天罚狱便是“天道”用来约束鬼界的“器皿”。
寒衿变了块干净的帕子,悠悠地擦拭着掌间残留的血迹。
“不是。那只,没这么蠢。”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凛冽的杀意:“但,还是叫它侥幸逃掉了。”
自创世神身归混沌之后,五界间的平衡也渐渐被打破了。近百年来的人界,妖物肆虐,凭仙界授人族仙术,才对妖界的侵入有所抵御。
鬼物虽在三殿鬼王的统御之下有所收敛,但天罚狱的结界正不断地衰弱。
直至前些时日,极域中的一只九阶恶鬼出逃,她只得前往人界,亲自缉拿。
姜宁收回引魂针,擦了擦掌心,摇了摇寒衿的衣袖,道:“大人,阿宁如今的针法可比小白强上许多呢。”
引魂针织出的线只有鬼界中人才看得见,在凡人眼中是隐形的。
所以待到明日,那倒霉的收尸人只当自己在这尸堆里睡了一觉,心口处虽有针线撕扯般的痛楚,却也瞧不出什么异常。
寒衿侧目瞧了一眼,淡声道:“勉强看得过眼。”
“对了,我让你吩咐白无常的事办得如何了?”
姜宁撇了撇嘴,回道:“办妥了,他说让大人稍等片刻,晚些时候他亲自将东西送到大人手上。”
寒衿嗯了一声,揉了揉眼睛。
眼皮重得紧,却有些乏了。
“我困了,找个地方睡觉。”
姜宁指了指地上昏睡不醒的沈靛,叉着腰,歪了歪脑袋,道:“大人,姑爷怎么办?”
寒衿又嗯了一声,伸脚踢了踢沈靛的裤腿,还是没什么反应。
气不打一处来。
“阿宁,给我找几具男尸来,越狰狞越好,最好缺个头少个腿。”
姜宁挑了半天。
总算从十叠尸山里挑出四具符合鬼王大人要求的尸身部位来。
四具尸身部位,分别是一具无头男尸、一双被蚁蛆啃空了的招子、一具腐肉低垂,半干枯了的尸头、以及一具干净利落的胸廓骨架。
这样对比下来,这胸廓骨架倒是最良善、最具美感的了。
在寒衿的指示下,沈靛一手搂着尸头,一手握着招子,头顶挨着男尸,胸上压着骨架。
当真是,艳福不浅。
寒衿望着此刻的沈靛,总算是顺眼了。
“阿靛,不怪我心狠。”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不过是想让你壮壮胆子罢了。”
—
卯时时分,红日当头。
赶尸男人睁开双目,勉力起了半个身子,只觉心口一阵裂痛。
他捂了捂心口的位置,另一手撑地借力,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往前走了两步。
“咯吱——”像是踩到什么东西。
软乎乎的。
他低头,一颗圆鼓鼓的尸头沿着脚边一路滚了出去。
再一低头,地上那具“左拥右抱”的男尸位置似乎有所挪动。
“喂,现在什么时辰了?”
沈靛原本应搂着尸头的那只手托赶尸男人的福,得以空了出来。
他揉了揉眼睛,只觉阳光格外的刺眼。
“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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