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与当初的侍郎府比起来,人员已经算是复杂了,但与文信侯府比起来,还真称不上一声“人员复杂”。
丞相府只住了凤丞相这一房人,而文信侯府可不只住着凤婵音的大伯文信侯一家,还住着文信侯的其他几房兄弟。
各房的人娶妻生子,子女们又各自成家立业,生了孙子孙女,一代代繁衍下来,人口很是繁盛。
一个侯府里,算上仆从,近有上千口人。
也亏得祖传的宅院够大,不然,都不一定能住得开。
人实在是太多,老夫人回京的这一日,凤婵音光是认识几房的堂姐妹,就花了大半个时辰。
不过是互相叫声姐姐妹妹,简单地说两句寒暄话,就差点把她的嗓子说冒烟。
等把亲戚们重新认了个遍,才终于能坐下来歇口气,凤婵音赶紧接过冬棋递来的茶,大大地灌了一口,润润干涸的喉咙。
这也就是暂时歇口气,侯府的人还没来齐呢,有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她还没见着——她的大伯母侯夫人蒋氏,据说是碰上点急事,去处理去了,要过会儿才来。
凤婵音放下茶杯,对冬棋使了个眼色,冬棋瞬间心领神会,转头附在冬画的耳旁低语了几句话,冬画听完点了点头,悄声退了出去。
冬画的祖父在侯府任着一个小管事,让她去打听消息,最合适不过了。
凤婵音非常好奇,究竟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能让她那位惯会处事的大伯母把客人扔在一边,连表面的礼节都顾不周全了。
念谁来谁,凤婵音正想着大伯母,外间就赫赫扬扬地走进了一群人。
凤婵音抬眼一看,打头的那人,正是被丫鬟婆子簇拥着的蒋氏。
凤婵音重新站起身来,同她见礼。
蒋氏扶起她,握住她的手,没急着跟她说话,而是先给凤老夫人请了安。
请安完毕之后,才转头问候道:“伤都大好了吧?没留下疤痕吧?可怜见的,好好的怎么会遇见刺客?”
凤婵音依次回答道:“都好了,没留下疤痕,事情都过去了。”
蒋氏又道:“本来你回来了,又受了伤,我们是早早地就想去看你的。”
“可相国大人说,太医切切叮嘱了,你要静养,不可劳心劳神。”
“我们若是过去,免不得你要迎迎送送、叙话答话的,总是一番搅扰。”
“为了让你清清静静地养伤,我们就没急着过去,想着等你好些了再去看你。”
“谁知,你都好得可以自己过来了,这真是再好也不过了。你母亲也是,应该早点打发人来告诉我们的,你是伤患,该我们先过去看望看望你。”
说着,转头对着凤老夫人道,“母亲,您说是不是?”
老夫人点点头,对凤婵音道:“你父亲就是小心太过,才把你养得自小多病多灾。”
从小就身体强健的凤婵音:“……”您老在睁着眼说什么瞎话?
当初的内情,外人不清楚,您还不清楚吗?
她被送出去,哪里是因为什么“多病”“多灾”?
真实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她现在还在调查,可即使是凤家内部流传的明面上的原因,也不是她生病,而是她母亲生病啊。
正是因为当初“生病”的人是母亲,所以她才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父亲的提议,才六岁之龄、小不点一个就独自去了明月观。
要是当年是她自己生病,不管说什么,她是都不会同意去明月观当什么记名弟子的。
当初她去明月观,传到外面的说法是她命中带劫,需得送离父母亲人身边,才能化解灾劫,但凤家自己人看到的真实情况是安氏生了场重病,护国寺的老秃驴说是她们母女俩相克,需得把两人分开才行。
后面的这个“真相”,凤婵音信了很多年,但她现在已经不太确定它到底是不是“真相”了。
可她不知道,老夫人一定是知道真相的。
搞不好,当初她会被送出去,就是老夫人的主意!
反正,老夫人从来就没喜欢过她这个孙女。
这不?多年不见,这才刚重聚,还没说上几句话呢,就开始扣名头了。
孙女遇上了刺客,做祖母的,不说心疼怜惜,却说是她被养得太过娇气,多灾多难。
这是什么道理?
面对这样毫无缘由的指摘,凤婵音瞬间有了一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她几乎都不需要思考,下意识地就开始反击。
“不敢劳动长辈们上门探望。”凤婵音先是温温婉婉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又转述了一遍太医的话,替自己和父亲开脱了一番,这才进入主题,满眼羡慕地道:“我们女孩家,惯来是文静的,不如男孩子们爱动弹,跑跑跳跳的,身体结实,抗摔抗打,也康健有力。”
“我可真是羡慕哥哥们,不仅在府里的时候比我们姑娘家自在,还能随时出府去,想什么时候出去,就什么时候出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喜欢念书的,可以去国子监、去天下顶尖的学府,跟着最好的老师做学问。”
“不爱念书的,也可以去酒楼坊肆,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吃喝玩乐,逍遥快活。”
一番话下来,重点就在这最后一句上,她特意把“赌坊酒肆”“吃喝玩乐”“逍遥快活”三个词说得又响又亮,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老夫人果然不出所料地开始皱眉,神色不悦地斥道:“你出去得久了,没有常和兄弟们相处,就是短了见识。”
“如今不是小时候了,你哥哥们都长大了,各自都有各自的正经事要做,不是在勤苦当差,就是在专心读书,哪有那么多时间出去吃喝玩乐?”
“以后再不可以说这样的话了,传出去,还以为我们凤家的子孙都是不成器的纨绔。”
凤婵音嘴角一勾,眉目都舒展开了。
就等着这一句呢!
“是孙女浅薄了。”她状似忐忑地道,“都怪我,听了几句道听途说的话,就信以为真,以为谨大哥哥天天都能在外面逍遥自在。”
“是我想差了,原来谨大哥哥经常逃学、出入赌坊酒肆,也可以是个专心读书的好学子。”
“想来他在读书一途,定是很有天分,只需花费少许的时间,就能赶上其他日日苦读的学子。”
“不像我家大哥哥那么不开窍,日日泡在书堆里,也考不出个好功名。”
说罢,她还犹嫌火候不够似的,转头对蒋氏道,“大伯母真是有福气。”
她这话一出来,别说老夫人和蒋氏了,一旁的武妈妈都大为震惊,她们昨日……不……不是这样说的呀!
不是说好了,私底下找个合适的时机,悄悄禀给侯爷和侯夫人吗?
怎么大庭广众之下就给明晃晃地说出来了?
不仅明晃晃地说出来了,还祝贺别人“有福气”,儿子逃学去赌钱,这算什么福气?
安氏和凤婵韵也惊讶地眨了眨眼,不仅惊讶,她们还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那种老夫人一给凤婵音找茬,凤卓谨就要倒霉的熟悉感。
在凤婵音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老夫人就时常对她横眉冷对,动辄斥责训诫,用辈分和规矩打压她,凤婵音的性子,老夫人越是打压她,她越是反抗得厉害,根本没有服软这一说。
而她反抗的武器,不是别的,就是老夫人的软肋,凤家的宝贝蛋凤卓谨。
老夫人每刁难她一次,她就会挑唆着凤卓谨干一次坏事,拆房揭瓦的是常事,以把老夫人气到为目的。
因着这个缘故,蒋氏对凤婵音也非常不喜,觉得她把自己的儿子给带坏了。
奈何凤卓谨是个缺心眼的,不管被凤婵音这个妹妹坑了多少次,下次还是会上同样的当。
凤婵音的那张嘴,能说会道,不高兴的时候,能把人噎个半死,高兴的时候,又能把人哄得晕头转向。
再加上她向来胆子大,鬼主意多,小孩子都喜欢跟她玩儿,凤卓谨也不例外,很多时候,明知道前面是个坑,凤卓谨这倒霉孩子还是会乐颠颠地跳下去。
凤婵韵想起这些事儿,就有些忍不住想笑,但考虑到老夫人和蒋氏此刻的心情,她只能把笑意先忍着了。
老夫人和蒋氏此刻的心情确实很糟糕,那句“经常出入赌坊酒肆”,简直戳了两人的肺管子。
蒋氏率先追问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叫你谨大哥哥经常出入赌坊酒肆?你哪里听来的这些没影的话?”
凤婵音心中哼笑一声,这可不是她听来的,是她亲眼看见的,更是她查来的!
荆三盯了好几天呢,看得真真儿的,凤大世子不仅是赌坊的常客,还是青楼花船的常客,他逃学在外,呼朋引伴,挥金如土,日子过得可逍遥了。
荆三查到了很多东西,但凤婵音是闺阁女子,“青楼”“花船”这样的字眼,不好从她的口中说出来,所以她只能浅浅地提一嘴赌坊的事情。
但仅是这一项,也已经让老夫人和蒋氏心如火焚了。
凤婵音像是看不懂脸色似的,详详细细地说明道:“不是没影的话,是我身边的护卫亲眼所见的。”
“祖母您不知道,因着遇刺的缘故,我心里常有些担惊受怕的,总怕有人要来害我。父亲为了让我宽心,就放了几个护卫在我身边。”
“我日常也不怎么出门,不大用得上这些人,多是打发他们去外面,给我买些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回来。”
“他们出去得多了,就碰见了谨大哥哥几次。”
“谨大哥哥去赌坊,都是他们亲眼看见的,不是道听途说。”
说完,她才好似后知后觉地道,“难道这事,祖母和大伯母都是不知道的吗?”
“哎呀,那我可闯祸了。”
她懊恼地捂了捂嘴,非常体贴地补救道,“不过,你们也别急,我相信谨哥哥的为人,他不是个会胡来的人,想必只是图个新鲜,和朋友们去玩儿两把,是一定不会沾上毒瘾,成为赌棍的。”
“我们凤家再不成器的子弟,也就是懒散了些,没什么上进心,还没出过破家败业的败家子。”
众人:“……”
瞧这话说的,原本不担心的,此刻也要担心了。
本就心焦火燎的老夫人和蒋氏两人,就像是原就燃着的炭火又被凤婵音泼了一盆油在上面,那火旺的,都快把肺腑点燃了。
老夫人立刻叫人道:“去,去个人到国子监,看看谨儿在不在。再把他身边服侍的人给我叫过来,我要问他们话!”
随着这一声吩咐,大厅里嗡嗡地议论了起来,有看热闹不嫌事大,同旁边的人交换消息的;有体贴周到,出言宽慰老夫人勿动肝火的;也有胆小不经事,想要赶紧离开这热闹之地的。
凤婵音几句话煽动了老夫人的肝火,心满意足地咂了口茶,隐在人群中,深藏功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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